王母去世后的第二个周末,王父忽然左大腿一侧疼的厉害。
去医院做过检查后,看着诊断书上股骨头坏死几个字,不啻当头一棒,在他认识和听说的人中,凡是得了股骨头坏死的,不出几年,轻者拄拐而行,重者轮椅代步。自己从来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任何不良嗜好,身体一向棒棒的。偶尔感冒,最多是一两碗葱根姜糖水,一口气热热地喝下去,蒙起头睡一觉,出一身透汗,第二天醒来便好了。
“股骨头坏死?我怎么会得了股骨头坏死呢?”
王父百思不解,很是执着地问着医生,问着自己。
在医生耐心细致的询问下,王父终于想起来,在很多年前,他被一场不明原因的高烧缠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反反复复的,总是退不彻底。
最后,村里的赤脚医生对这顽固的高烧采取了高压措施,多次加大剂量,让他服用了一种叫做什么松的药物,才彻底治好。
医生从而判断,王父的股骨头坏死很可能是那次长时间、超剂量服用激素类药物所致。
王父不愿意做手术,选择中药保守治疗。
方子圆又找到同学的父亲,曾经为方子玉治好头痛的那位中医。他依然很热情,帮忙引荐了同行中的一位老前辈,家有祖传秘方,专治股骨头坏死。经他治疗的患者,病情都恢复的很好,也很稳定。至今,还没有一个是需要拄着拐杖或坐在轮椅上的。
不过这位医生有一条奇特而令人费解的规定,要想成为他的患者,必须在一份约定上签字,一式两份,医患双方各持一份。约定的核心内容是:患者及其家属必须百分之百的信赖他本人,信赖他的医术,毫无条件的遵从他的一切治疗方式,不要抱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乘车,倒车,再倒车,终于到达目的地。在方子圆和王海波的陪同下,王父和那位耄耋之年的老中医见面了。相互之间不到半个小时的交谈后,王父欣然在约定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开始接受治疗。
两个疗程还没完全结束,王父的腿就不疼了,行走恢复如常,一家人都很高兴。
治疗结束后,方子圆要接王父去城里住些日子,被他婉言谢绝了。
原因有三,一是不能再给方子圆添麻烦了。年前年后几个月,她忙里忙外的伺候病中的王母,人瘦了一大圈,也该好好歇歇了。二是王海波经常出差不在家,公公和儿媳同住,特别是同住在楼房里,彼此都是很不习惯的。再说天气也渐渐热起来,在他自己的家里,可以穿的舒适些,随意些,甚至是光着膀子。三是家里的鸡鸭等活物不能总是让邻居帮忙照看。
王父倒是很想王海莉能接自己去她家住几天,却压根指望不上。这个女儿呀,真是白养了。
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映的长夜幽深而清寂。
隔着窗子,王父看见一只黄鼠狼正在院子的南墙头上徘徊着。它显的很焦躁,两只眼睛红红的,迸出两道犀利的光,像雷达一样,来回不停地扫射着院角的鸡窝和鸭舍。鸡鸭们受到惊吓,挤挤挨挨地拥在一处,发出惶恐的叫声。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黄鼠狼眼见无机可乘,悻悻而去。
那只瘦弱的鸭子也许是因为神经过度紧张后的骤然松弛,一时乐的脑壳昏懵,竟发出不合时宜的欢呼。那声音尖尖的,颤颤的,攀上风的翅膀,拽住已经远去的黄鼠狼,它立刻折了回来,愤愤地跳下墙,死死盯住鸭舍。此刻,它的两只眼睛变的更红更亮,恨恨地寻找着那只敢于戏弄它的病鸭子。
人类不是常说“黄鼠狼单咬病鸭子”吗?
今夜,它黄鼠狼要想出办法,生饮了这只臭鸭子的血,而且一滴也不剩。
……
昨夜,王父没有睡好。前半夜没有睡意,后半夜不断被黄鼠狼搅扰。
一早起来,水开了,王父提壶倒水,头脑忽的一晕,开水洒出来,烫伤了脚。整个脚背很快肿的跟发面馒头似的,穿不进鞋子。他拿起电话,下意识地打给方子圆,按到最后一个数字时,又停下来。
思忖了好久,王父再次拿起电话,打给王海莉,让她抽空回家一趟,帮他干些家务活。
周末,方子圆在厨房里做早饭,电话铃急促地响起来,涵墨跑去接电话。
“妈妈,姑姑一会儿要来我们家。”
“好,我再加个菜。”
饭桌上,王海莉看看涵墨,欲言又止。
方子圆在醪糟蛋花粥里加了些玉米片,真是好喝到停不下来。
王海莉揣着心事,依然喝的香甜。
方子玉像一场及时雨,王海莉放下饭碗,还没擦干净嘴,她就来了。
简单的寒暄后,方子玉带着涵墨和望舒,一起去了新华书店。
王海莉开门见山地说了王父被开水烫伤一事,试探性地抛出此行的目的,再给王父找个老伴儿,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她眼角的余光闪烁,捕捉着方子圆神情的变化,猜想王海波对这件事的激烈反对,是否和方子圆有关系呢?
方子圆听罢,吃了一惊。
王海莉见状,放下心,看来是自己多虑了,这件事方子圆并不知情。
婆婆刚过世不久,大姑姐便有此意,也未免太过薄情了。然而,方子圆不能表达内心真实的想法,她默默地摆放好洗干净的碗和筷子。
“这件事,爸爸是怎么想的?他同意吗?”
方子圆压下心中起伏的波澜,轻轻地开口问。
“爸爸起初不同意,可经不住大姑的多方分析和苦口婆心的劝解,他总算是点头答应了。”
“再婚是爸爸的事,他既然同意,我一个做晚辈的是不会反对的。”
“你也能这样想,爸爸会很安慰的。大姑是上了岁数的人,深知老来难,老来没了老伴儿,会更难。所以,她一心想趁现在爸爸的病好了,腿脚还利索,赶紧给他找个老伴儿,照顾好他的生活。万一、万一他的病情有什么反复,或又生了别的病,那时就难找了。平时我们都上班,也抽不出多少时间回去看爸爸。如果他找个老伴儿,天天有人陪着,我们也放心了。”
逝者如斯,清明又至,落雨纷纷,断魂几许?
一座座坟头丛丛簇簇的绿起来,小草顶着晶亮的雨珠,在风中探着脑袋,知名的,不知名的,直立的,匍匐的,都在努力向地下扎着根须。
扫墓的人三三两两的离去,墓地静下来,落雨细微的沙沙声越来越清晰。
王海波独自立着,雕像般,久久不愿离开。
王母的遗言铁箍一样,箍着他的灵魂。他急于摆脱,却越挣越紧。
“让子圆和我离婚?妈妈,这真的是您心里的话吗?”
“再给我些时间吧!我会戒赌的,一定会的。”
“我是不会离婚的,您听到了吗?”
“您知道吗?我爸爸这么快就想再找个老伴儿结婚,取代您的位置。我不同意,我是绝不会同意的。”
王海波的喃喃自语浸泡在痛苦和不甘中,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落入他的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