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启十三年。丝绸之路北道起点,玉门关。
天色一亮,城门前的商队如同地下涌泉般蜂拥排队,络绎不绝的驼铃声、人喊声和马蹄声交错不停。
莱俪仗着一条纤细身子灵活,哧溜地挤到前边儿等过检。
“女人小孩儿,到右小门去检!”守兵见她满身的沙尘泥垢,嫌弃地拿长枪一赶。
右小门也已经排起了长长的妇孺孩童队伍,被赶过去就得从最后面排起了。
莱俪倒也不羞恼,甚至还蛮惊喜地哦了声,玉门关的过检已经这么完善了,女人也有专门的女兵来检,不用平白遭一波被男人检身的罪。
“自觉点儿,发髻都提前拆好,效率高!”右小门前的女兵也是声如洪钟,丝毫不比大门的男兵势弱。
莱俪的发饰早就在逃跑路上边卖边丢了,此刻根本没什么发髻。
但瞧了瞧前头的女人们,连绑着的麻花辫都拆散下来,便也抬手解发带。
玉门关是大楚和西域交通的第一关隘,此处的严防严查甚为要紧,不论男女老少。
前朝便有公主嫁来西域,在发髻里夹藏蚕种,险些泄露丝绸机要的案例。
“楼兰楚人?”好容易排到了莱俪,女兵展开她那张皱巴巴的过所,看了两眼,抓了两把她的发间。
没有蚕卵掉在地上,但有一头沙土零星散落。
再一瞧她身上,破得简直衣不蔽体,根本藏不住东西。女兵虽然形象粗莽,但还蛮怜悯地给了她一件披衣,“走吧。”
楼兰是丝绸之路不论南北必经的要塞,是最希望丝绸之路熙攘繁盛的国家。
只要丝绸的制造机要没有泄露,那这条路上就永远不会断绝来往的胡汉商人,楼兰也会繁华不衰。
莱俪甜甜地笑了下:“多谢兵姐姐。”
心中则是松了一大口气,好在多年前师娘早有先见之明,提醒她可以造一张其他身份的过所,以备不时之需。
这不,从赴楚队伍里趁乱逃回来,就用上了。
“都说了几百遍了,我可是楼兰人,怎么可能会包庇商队夹藏蚕种过关?全天下最不愿蚕种泄露的就是楼兰人了!你们还要我说啥嘞?”
正蹦蹦跳跳地走出关外,却听旁边似乎起了争执。
两个男兵一左一右,架着个军装少年退到路边。
军装少年虽然面庞稚气未褪,却俊朗得扎眼;尽管被左右两个男兵架着走没有挣扎,却其实比他们高大。
怪眼熟的。莱俪朝那儿多瞅了瞅,有种久远的故人熟悉之感,又有种才见过的一面缘之感。
“听听!你这一口楚话多流利,这张脸长得多白,是哪门子的楼兰人?”
左边的男兵踹了他一脚,长矛指向天色。
“午时之前,你若还不承认你到底是何身份,还不能证明你没有包庇私藏蚕种的动机。那就会砍下你的狗头,悬首在城门上,以儆效尤!”
军装少年嗷嗷大叫,“我也会说楼兰话啊?不信你们听:!@#¥%…&*,也标准吧?我是楼兰人和楚人的混血,长得像楚人、会说楚话又咋啦?”
“学两句就想蒙混过关?”右边的男兵掰了下他的脑勺,冷笑着给出建议:
“或者你告诉我们,你楼兰的家在何处,我们飞一封信过去,传你的家人给你作证,认领你回去。”
军装少年欲哭无泪:“两位大哥,我全家人遭遇马贼,死的死散的散,家宅估计也成了无人之墟啊!我上何处寻人为我证....咦,姐姐!”
莱俪本是站在附近,边看热闹边寻思这眼熟的少年到底在哪见过。
结果无意间,和他那双装满无辜的、水汪汪的狗狗眼对上了。
她顿住一瞬便率先移开视线。
结果却见旁的那俩男兵,甚至同样看热闹的路人,也都顺着军装少年的喊声和眼神,朝她望过来。
莱俪:“......?”
关她甚事?
“姐姐你居然还活着!那就是我家姐!”军装少年一副转悲为喜,破涕为笑的神情朝她努嘴,对左右两个男兵道,“真的!不信你们叫她!”
俩男兵对视一眼,将信将疑地把莱俪喊过来。
“你,过所看看。”一男兵凶巴巴道,“父亲楚人,母亲楼兰人?”
“还真是混血?”另一男兵狐疑,瞧瞧军装少年,又不怀好意地把莱俪上上下下扫了几遍。
“她是你姐?那为何她见你没反应!”
算了,看在眼熟的份儿上,暂且顺手帮一把吧。
莱俪方才还作呆呆状,此刻如同才反应过来般,扑上来握着军装少年的肩。
“阿弟?真的是你啊!”她潸然哭喊道,“我看你被那马贼追到崖边,还以为你摔死啦!你竟然还活着,又回到了军队里!可...可你为何被战友押在此处?”
她一把一把地抹着划过眼泪的脸,抹去了面上不少尘垢,如同刚出淤泥的芙蓉。
两个男兵瞧见,陡然生出些歹念来。
“姑娘,你弟弟与我们一同守关检验,但他方才涉嫌包庇商队夹带蚕种。”一男兵眼珠子黏在她身上,滴溜溜地转:
“让他证明自己是谁,他既拿不出过所,也不说家在哪儿,不让我们飞信求证。如今虽然遇上了你,但咱们也不好冒然确定你二人是亲姐弟。你可有法子证明他是你弟弟?他既是你家弟弟,那你...可愿为他付出些什么?”
这几乎就是明示,要女孩子献身了。
军装少年本还对着莱俪的哭相一番愣神,闻言登时怒然反驳:“你们休要打我姐姐主意!不...我认错了,你不是我姐姐,你走吧!”
“不是你姐?那姑娘这哭得水灵灵的是为谁呢?”男兵却不信了,嘿嘿笑着搭上莱俪的肩,“姑娘怎样想呢?若你不愿为弟弟付出,就证明不了他是你弟,等到午时就要被斩首悬挂咯。”
莱俪作受惊妥协状:“我愿意、我愿意!求两位兵爷放过我弟弟吧!那、不知兵爷要在哪儿,要我如何做?”
“喂!你——”军装少年瞪圆了眼,不敢置信地瞋着她。
“喏,去那边的胡杨林吧,现在还没人。”一男兵张望向不远处道,“要尽快了,不然再晚些也会有人走那条路。”
另一男兵贼笑两声,拿大麻绳把军装少年绑在路边的枯木上:“成,你就老老实实地搁这儿等吧。”
“我说我是谁!”军装少年嘶喊道,“你们放开她!我可是——”
“你不过是曾在楼兰将军麾下打杂的罢了,有什么好搬出来说的?”莱俪高声打断他的话,“一着不慎犯了错,姐姐替你弥补便是!”
军装少年满面错愕。
俩男兵虎视眈眈地回头眄了他一眼,而后直接将莱俪扛起,加紧朝胡杨林里走去。
“疯子!”军装少年暗骂一声,双拳一握、臂力一发便挣断了绳子,朝越来越远的两男一女奔去。
他前脚正要踏入胡杨林中,却忽闻惨叫,旋即一个男兵被呼地踹飞出来!
军装少年:“......?!”
“啊!姑奶奶饶了我,我错了!我——啊!!”
里面还在接着响起打斗声、骨折声和痛嚎。
军装少年循声而去,便见莱俪最后一脚踩在那男兵背上,没了反应,拍拍手掌扫扫衣服。
“...别下杀手。”他扶额汗颜,“不然可能更麻烦。”
莱俪抻脖子不答,忽然嗖地踢起地上长矛,回眸朝他刺去!
“喂喂喂你干啥?!”军装少年被她吓了一跳,连忙下腰闪开。
“实在想杀那你就杀他们,别杀我啊!我们一伙儿的,姐!”
莱俪嗤声,耍着长枪的姿态如同中原小说里写的孙悟空舞金箍棒。
“谁跟你一伙儿的,你是纯楚人吧?路上逮着个姑娘就喊姐,哪儿来没爹养的登徒子!”
“你才没爹养呢,我爹养得我可好了!”军装少年也生气了,“我怕你真挨欺负,宁愿暴露身份也要过来,你对我动手干嘛?”
莱俪气笑了,长矛一呼,对他再次猛扫:“要不是你喊我姐,我会碰上这茬?还暴露身份?您什么身份啊搁这儿装孤儿?”
军装少年不得不左闪右避,听到这话顿时不躲了。
“你不认得我?我说了我们是一伙儿的啊!”他啪地用一手抵住矛杆,一手指着自己的脸。
“两个月前,我们一道出的玉门关哎!一个月前,我们在歧州遭到截杀。我逃了,你也是趁那时候逃出来的,对吧楼兰王姬?”
“你。”莱俪瞳孔骤然一缩,还想再出招,长矛却被对方制住,死活拉不动。
她是假死从进贡队伍中逃出来的,若被同伍中人认出,那便要露馅了。
“你果然武力不浅,方才还装得跟弱鸡一样。”她眼里浮现杀意,“你是谁关我何事?跟我同队伍出来的,还知道我身份,那更该死了!”
话落,她陡然松开长矛上的力气,趁对方踉跄瞬间,一个空翻飞身朝他蹬去!
“喎——好熟悉的招式!”军装少年大吃一惊,没反应过来被她蹬得仰面倒地,纤纤玉指朝他要害直直戳来!
“我是冠西侯世子周煦!杀了我,你们楼兰就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