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收割完后,转眼间就到了炎热的夏天。一场大雨过后,小苗子像被人拉扯着一般,迅速生长。没过多久,绿色便铺满了大地。此时的农活主要是灭茬、追肥、除草和耘地。最棘手的当属棉花,除了灭茬、耘地和除草外,将来还要掐枝打杈,每隔两三天还要喷洒一次农药。
若按公社每人六分棉花田计算,汉魁一家五口人,一共种了三亩多棉花,灭茬、除草、喷药的活都由云秀包办了。云秀第一次参加高考,成绩似乎并不理想,她觉得愧对父母,回家后便争抢着干脏活累活。母亲到地里帮忙,云秀却不让她干,只让她坐在地头凉快。汉魁剔除完谷子苗,又给玉米追了一次肥,耘了一次地,地里的农活基本上就干完了。
三伏天,是天气最热的时候,农民们大多调整了出工时间。早上早起,四五点钟就下地,趁着天气凉爽,努力干活;上午就不出工了,往往找个凉爽的地方,坐在一起聊天;下午要到后半晌,太阳西斜了才出工,一直干到天黑才回家。虽然上午不出工,但农民们抓紧早上和晚上的时间干活,并没有耽误地里的农活。
云秀拼命干活,终于等来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她被西南政法大学录取了。收到通知书时,她并没像别人那样欣喜若狂,反而似乎有些不满意。原本在她的报考志愿中,西南政法并不是首选,她的首选是燕京的某所大学。至于西南政法,她只是当作保底志愿填报的,没想到竟然被录取了。
汉魁虽然不知道西南政法大学是什么样的学校,但他觉得云秀能考上就已经很不错了,几年的心血总算没白费,何必挑三拣四呢?崇孝则兴奋得神采奕奕,仿佛是他自己考上了西南政法一般,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崇孝中师毕业和云秀考上大学,对汉魁一家来说,可谓是双喜临门,这两件事在老河湾又引起了人们的羡慕。按照半仙刘景仙的说法,就是汉魁家的祖坟冒青烟了。汉魁家新选的坟地,确实是块风水宝地,能出大官。至于他是如何推算出来的,村里人谁也弄不明白了。
在老河湾的西南角,有一棵古老的桑树,据说它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那粗壮的树干需要两人合抱,茂密的枝叶宛如一把大伞,至少能覆盖二三分土地。桑树的南面是一条小河,它是古黄河的支流。小河两岸是一大片湿地,常年积水,虽然水不多,但种不了庄稼,却生长着一丛丛野生的芦苇,芦苇丛中时常隐藏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水鸟。微风从湿地中吹过来,吹动着野生的芦苇,给人带来丝丝凉意。离小河不远处,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正好从桑树下经过,小路的尽头便是去河湾镇的大路。老河湾赶集上店的人,如果想走捷径,这条小路就成了他们的必然选择。这棵老桑树也成为了他们歇脚乘凉的好地方。
老地主张敬业早上起得比较晚,等他吃完饭,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由于队长的关照,生产组里的老人如果早上起得晚,上午可以在家休息,避开天气最热的时辰,这也是组里对老年人的照顾,张敬业自然也在其中。因此,他得了空闲,便扛着粪箕子出来溜达。
他一生勤俭持家,但也没享受过几天清闲日子。自从摘掉地主帽子后,他的心情总算舒畅了一些,可儿子的事情又让他愁眉不展。儿子留根判刑后,已经有三四年没有消息了。麦收前,有人捎来口信,说他已经刑满释放,但不愿意回来,至于去了哪里,捎信的人也没说,只让家里人放心,等他混出个名堂来,自然就会回来;如果混不出名堂也许就永远不回来了。张敬业得到这个消息,心里宽慰了许多,不管儿子将来怎样,至少他还活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随他去吧,自己年纪大了,也管不了那么多,好在还有两个女儿时常来看望他,他也只能如此自我安慰了。
汉魁吃完早饭,扛着粪箕子出门。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岂能因为天气炎热就不去下地干活呢?他先去玉米地里薅了一会儿草,又去红薯地里翻了翻红薯秧。天气实在太热了,热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便想去小河边凉快凉快,顺便再薅几把青草回家喂羊。
“哎哎,汉魁哥,快过来,这里凉快。”张敬业正无聊地坐在老桑树下,远远看见了汉魁,连忙挥手招呼他过来。汉魁听了,快走几步,放下肩上的粪箕子,笑道:“你还挺会享受的,队长见了难道不批评你?”
“哎哟,你那亲家,可好得很嘞!”张敬业笑道。汉魁笑着说:“嗯,他呀,我看也不错,天热就不用干活了。”
“这是他对老年人的照顾,我一直很钦佩他这一点。”张敬业适时地拍了一下汉魁的马屁。他知道县官不如现管,说不定什么时候,他说的话就会传到队长耳朵里。汉魁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点头笑道:“嗯,他这一点确实不错,组里的老人都应该很佩服。”
“那当然,大家都很佩服呢。”张敬业又拍了一下马屁。这时,赵红春披着一件白色汗褂,敞开着古铜色的胸怀走了过来,对两人笑着说道:“你们俩真会找地方,过来也不叫我一声。”
“叫你?”汉魁和张敬业都看了看他,笑着说,“没叫你,你不也来了嘛!”
“这天可真热啊!”赵红春用脏兮兮的毛巾擦了擦汗,说,“我在家里实在憋得难受,看这天有点闷热,是不是又要下雨了。”
“我看差不多。”汉魁附和道。赵红春说:“常言道,千金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现在是六月底了,快要进入三伏天了,如果再下一场透雨,这六月天就算过去了。”
“七月里就不热了?”张敬业笑道。赵红春充满期待地说:“那就好多了,三伏加一秋,再热也热不到哪里去了,晚上兴许会凉爽些。”
“说的也是。”张敬业连忙应和道。赵红春笑着转移了话题:“哎,我刚才出来的时候,又听到广播里说张卫国的事了,这张卫国是不是张永福家的大儿子啊?”
“嗯,听崇孝说他在公交车上救了一个女学生。”汉魁点了点头。赵红春笑道:“这小子比他爹强多了,谁说鸡窝里飞不出金凤凰啊?”
“确实比他爹强,听说他在食堂工作得也不错,很讲究,凡是见过面认识的,他都热情打招呼,人也实在。”汉魁笑着说。赵红春看了看张敬业,笑道:“敬业,你说是不是啊?”
张敬业一直在听他们说话,但一提到张永福,他就不方便插嘴了,听到赵红春问他,只是点头“嗯”了两声。他对张永福忌惮已久,一直都小心谨慎,对与张永福有关的事情从不敢轻易发表评论。尽管现在不在一个大队了,但张永福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让他一辈子也难以忘怀。听到赵红春问他,他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嗯”了两声。
赵红春看着张敬业的窘态,突然嘿嘿笑了起来。张敬业被笑得有点摸不着头脑,问道:“二叔,你笑什么?”
“你呀,被张永福吓破胆了,你现在帽子没了,还怕什么呢?当时你要是咬紧牙关不认账,他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二叔,当时那种情况你也知道,我哪敢放个屁啊!”
“你家的老底,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你爹财迷心窍,自己舍不得吃喝,也要攒钱买地,结果地买得差不多了,自己两腿一蹬走了。就为了这四十亩地,你可没少吃苦啊,现在要是允许人买地,你还买不买?”
“谁买谁是孙子。”张敬业说着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赵红春笑道:“地多能多打粮食,一家人能过上好日子,怎么不买呢?”
“你咋不买?”张敬业笑着问道。汉魁心里清楚,红春不好回答这个问题,于是笑着说:“其实,像钱百万这样的真地主,就是枪毙八次也不过分,敬业家又算什么呢?他们老一辈也是穷苦人,怎么就成地主了?最多算是个富农吧!”
“这谁不知道啊,要怪就怪敬业太老实,不会办事儿呗!这四十亩地,按照上面的政策,本来就在地主和富农的界限上,要是往上划就是地主,往下划就是富农,结果你去大队这么一闹,就成地主了。”“唉,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咱们就是吃了老实的亏,要是当时私下里给大队长送点好处,咱也不至于当这个地主啊,谁让咱不会来事儿啊!”张敬业说着苦笑着摇了摇头。赵红春说:“敬业,老实人走得远,这几年就因为你老实,村里老少谁也没为难你吧,但你儿子可就没你老实了。”张敬业想起儿子的遭遇,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天气太热了,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庄稼苗都被晒得无精打采,湿地的蛤蟆叫得让人心烦,看这情形似乎真的要下雨了。
崇印从公社开会回来,已经是中午了。这次他没有走大路,而是沿着河边的小路一路走回来,他想路过自己的责任田,看看地里的庄稼。
老桑树下,三个老头正在闲聊,看到崇印,他们立刻招呼他过来凉快一下。崇印把自行车停在桑树下,从车架上拿下一个大西瓜,一拳砸开。赵红春吃着西瓜,问:“崇印,这次开会上面有啥新指示?”“也没什么新指示,但有个好消息。”崇印笑着说。汉魁问:“什么好消息?”“咱们这儿发现了大煤矿。”“发现煤矿?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周书记在会上说,咱们这方圆百里地下全是煤,而且煤质好,储量大,也许用不了多久,国家就会开采,到时候咱们这里可就是矿区了,想不富都难。”“嗯,这确实是件好事,要开就赶紧开吧!不然我们三个老头可等不到那时候了。”赵红春感慨地说。崇印笑着说:“二爷,这可说不准,就算你们这辈人等不到,可子孙后代们一定能等到,到时候,他们的日子可就富裕了。”“是啊!是啊!”三个老头频频点头,“我们等不到没关系,只要孩子们能等到就行,反正煤矿不会跑,咱们不就是过孩子们的日子吗?长江后浪推前浪,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咱们三个也得好好活着。”说完,他们哈哈大笑起来。崇印也笑着说:“对对对,希望你们三个老人能像神仙一样长寿,长长久久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