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凤筠难得出手,帮着段少允一起生火做饭。
隔着跳动的篝火,他总是用一种软绵绵、黏糊糊的眼神看着她,嘴角扬起来就没放下去过。
凤筠被他看得心神不宁,浑身发毛,终于忍不住随手捡起个果子砸进他怀里:“你看什么看?我脸上有字吗?”
他被砸得回了神,手忙脚乱地将果子接了,在身上随意蹭了蹭,然后放在嘴边吃起来。
凤筠见他这副行云流水的动作,一时竟有些想笑——
他虽瘦削憔悴了一些,但脸还是之前的那张脸。
顶着这么一张又尊贵又漂亮的脸,竟也学会了市井泼皮的吃法,再顾不得讲究以往那些一丝不苟的皇室礼仪,看着着实有趣。
尤其是他的头发,自进入这谷中以来,都是在脑后随意束着,身上的衣裳也破得不成样子,烤火时,脸上偶尔也会蹭上些炭灰,再配上这不拘小节的吃法,他这模样不像是个王爷,倒像是混迹江湖的穷困浪客。
凤筠神思有一瞬间的恍惚,竟觉得他若不是什么王爷就好了。
一个不名一文、寒酸窘迫,却能了无牵挂浪迹天涯的段少允,会是什么样子?
如今的他,虽看上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打从娘胎里出来便什么都有了,但实际上又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难道这就是他所说的,感觉这谷中的日子比外面更好的原因?
她以前听不懂,如今大概懂了一点。
察觉到她的视线,他吃到一半便停了:“我……我脸上有东西?”
凤筠轻咳一声,一会翻看架在火上的食物,一会又看看头顶上的一线天,一副很忙的样子。
段少允便也不再追问,而是凑到她身边来,给她打下手,往火堆里添柴禾。
他双手都忙起来时,那枚吃到一半的果子便有些碍事,可就这么丢了,又有些舍不得。
凤筠夺过那果子,往他嘴里一塞:“傻子,拿牙咬着啊。”
段少允一怔,随即竟当真用嘴接住了,后来便按照凤筠教的这个法子,当两手都不方便的时候,就拿牙咬着那果子,暂且应付一下。
她但凡侧过头看到他这副尊容,便觉得好笑,甚至到最后实在忍不住,直接笑出声来了。
段少允见她坐在地上,双手撑在身后,一边看着他一边笑,忙把嘴里的果子拿下来,佯怒道:“好啊,你笑话我?”
实则心里早乐开花了——她都多久没这样对他笑过了?少说也有几个月了吧?那段日子他却觉得像好几年那么长。
他俩这才刚算得上和好,凤筠还不愿多给他好脸色。
她压下笑意,语气冷淡又挑衅:“是啊,我就是笑话你。你又丑又笨,还不让人笑了?”说完便又专心盯着她的烤鱼去了。
段少允哭笑不得——他这辈子还没被人说过“又丑又笨”,但这几个字从面前的人口中说出来,倒也算不得多让人意外。
“是,我丑,我笨。”他甘之如饴地认了,又抬眼打量她,眼底盈着笑,“不像你,你最是聪慧漂亮……”
凤筠立刻拿眼瞪他:“你拐着弯骂我?”
“我哪敢骂你?我说的都是我的心里话。”他又换了个角度,歪头打量她,眉头轻轻蹙了起来,“慢着……漂亮是漂亮,就是你的这半边脸……怎么看着怪怪的?难不成是长歪了?”
凤筠杏眼圆睁:“胡说什么?要歪也是你的眼睛歪!”
他却认真道:“是真的,就是这个位置。”他伸出手指,大概指了指。
凤筠狐疑地摸了摸自己那半边脸。
“不是那里,是这里。”他说着,凑上前,手指戳在她的脸颊上,“还有这里……”他勾着她的下巴转了半圈,又戳了戳她另半边脸。
他的手刚要抽回去,凤筠却先一步攥住了他的手。
她低头细看,果然,他的指尖上沾了漆黑的炭灰,不用想也知道,此时她的脸上已经少不了两道黑胡子了。
无耻!幼稚!
她垂手摸了一把炭灰,咬牙就往对方脸上抹。
段少允一惊,上半身下意识便往后躲。
凤筠另一只手还攥着他的手不放,被他带着失去了平衡,直接扑进了他怀里……
她的鼻子撞在他胸口,眼泪都快下来了。
那一瞬间,凤筠真后悔给他把伤治好了!就凭他这身手,她是半点便宜也占不着。
“段少允!你不许动!”她强忍鼻酸,用手撑起身子,按着他不许他起身。
“好,我不动。”他躺在地上,两手摊开。
她冷哼一声,抬起乌漆嘛黑的那只手就往他脸上挥……
只差一寸而已,他脸侧了侧,不快不慢,刚好够躲过。
“你……你乱动什么!怎么说话不算话?”
他好声好气地辩解:“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习惯成自然,身子不由得就想躲。”
凤筠急了,干脆用膝盖压他小腹,又拿手扼住他脖子。
“敢耍姑奶奶?这下你跑不了了吧?”
段少允想笑,却又上不来气。他勉强开口道:“是你……先说我丑的……怎么只能我丑,你就不能……也丑一点点?”
她梗着脖子道:“你说,本小姐是不是你的救命恩人?”
“是。”
“这不得了!救命恩人想怎么骂你,就怎么骂你。以后你把我惹急了,我还要打你呢。你这人懂不懂知恩图报啊?竟还敢伺机报复?”
她说着,用袖子蹭了蹭脸上的黑渍,全然不知自己越抹越黑,反而成了一张花猫脸。
段少允换了个更惬意的姿势,躺在那自下而上地看着她。
“恩人教训得是。我以后再不敢犯了。”
凤筠心满意足地在他脸上抹了个乱七八糟,早就忘记了刚才自己是如何在心里痛斥他幼稚的。
她只知道,身下的这个人以前气得她呕血的时候,她偏偏碰不得他,还得装得一副客客气气、满不在乎的样子,甚至见了他还得行礼。
后来,两人之间又发生了许多理不清的纠葛。
如今她虽不再恨他,但他闭着眼睛仰着一张脸,乖乖任她胡作非为,她心里还是畅快了不少。
至少比之前一天到晚绷着一张脸,刻意不搭理他的时候,要畅快许多。
当晚吃饭的时候,两张黑糊糊的脸面对面,那场面说不出来的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