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凤筠最后一次将他从水里拖上岸边时,给他一边脸上来了一巴掌。
段少允张着双臂躺在地上,眼睛也闭着,看着跟死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咳了两声,拿手指摸了摸肿起来的唇角,又露出一个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凤筠也没客气:“你确实相当没用,简直就是个废物!”
“你说得对,我就是废物!若不是因为我,母妃也不会伤成那样……凤筠,这几日我常常在想,母妃若真的醒不过来了,岂不是因我而死?”
她张了张口,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段少允又道:“你回去歇息吧,我自己在这再练一会。”说着,竟又踉跄着爬起来,往水边走。
她一把扯住他的手臂:“你这是怎么了?一涉及太妃娘娘的伤势,你就一点脑子都没有了!在净慈寺那夜是这样,这次又是这样!你怎么也不想想,你若是淹死在这,那一切都没有意义了!难道你想让太妃在养伤之际,获知她儿子的死讯吗?”
这次,段少允终于没有甩开她的手。
然而她的这番话,似乎不仅没有起到助他恢复理智的效果,反而让他颓丧了许多,整个人都像丢了魂似的。
“一切都没有意义……”他双目失神,重复着她的话,“是的,一切原本都没有意义,我这条命也是……早在十几年前,我就该死……”
“你、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凤筠扳过他的身子,用力晃他的肩膀,试图将他脑子里进的水都晃出来,“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不过是凫水而已,其实……其实要你一天就学会,确实难了些……我小时候也是喝了足足十天的水才学会的!不就是这么点事吗,你何苦要死要活的?平白让人看不起!”
他强笑了笑,努力将视线定在她的脸上。而他接下来的一番话,令她十指骤然攥紧,整个人愣在了当场。
“那日母妃重伤昏迷前,曾告诉了我当年身中异毒的秘密……”他声音很轻,仿佛只是在讲一件发生在旁人身上的、无关紧要之事,“她亲口承认,那毒是她给我下的,为的就是让我失去争夺皇储的根本,好避开几个兄弟的明枪暗箭。她苦苦哀求,说她做这一切时心里也很痛,可她若不如此,我们母子根本活不到今日……她让我原谅她,体谅她的苦衷……”
原来竟是太妃……
凤筠缓缓摇头,有一种身处梦境的荒诞感。
段少允继续道:“凤筠,你知道吗?这些我都可以原谅,也都能体谅……可……”他有些迷茫地垂下头,“你之前不是问我,在怕什么吗?我怕回去以后,真相大白时,却发现母妃是跟皇兄合起来,一起算计我!我担心她,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当年,她已经有我皇兄了,她虽只是皇兄的养母,但只要她助皇兄登基,她就是最受人尊崇的太妃!或许从一开始,我就不是她盼着能活下来的那个儿子……”
她想跟他说,不是的,太妃还是很在意你的。
你是她的亲生骨肉,她怎么可能不盼着你活下来?
可她迟疑再三,竟是说不出口。
“小的时候,每一次毒发,都险些要了我的命,我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那时我数次难捱到极点,虽年纪尚小,但也想过就那样撒手去了,免得再受病痛折磨。有很长的一段日子,我逼着自己咽下的每一口药,都是为了母妃而已……长大后,我为了让她安心,向来唯皇兄马首是瞻,哪怕他要我做的事情多么令我厌烦,我都没有悖逆过他……”
“可母妃昏迷前的那番话,让我不得不对之前的人生生出几分动摇。仿佛我这么多年忙忙碌碌,都失去了意义……所以,在净慈寺那夜,我原本没想活着走出去。”他抱住凤筠,抱得紧紧的,仿佛在对待一件万分珍视的宝物,“凤筠,是你找到了我,给了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可后来,你也躲着我,讨厌我,连句话都不肯跟我说……我怕离开,也是因为我心里清楚,从这出去以后,我怕是见你一面都难……”
原来是这样……
凤筠之前便觉得古怪——虽说段少允素来孝敬他母妃,母子感情也很亲密,但他从来也不是经不住事的性子。
哪怕太妃娘娘因他遇刺,他也不至于理智全失,非要跟几个刺客拼个鱼死网破。
他若是如此冲动脆弱,根本就活不到今日,也难以在他皇兄手底下走到今日这个地位。
他吃了许多苦,到头来却发现,他为之努力的一切,竟源自一场阴谋,一场骗局,甚至拖累他半生的毒药,都是他最重要的亲人亲手喂进他嘴里的。
凤筠冷了他这么些天,她本以为他每每躲起来发呆时,都是在为太妃挂心,或是在平复被她刺痛的自尊。
可原来……他心里竟装着这样一个沉甸甸的心结。
难为他一天到晚还强装出一副笑脸相迎的模样,搜肠刮肚地找些琐碎话题往她跟前凑,就是为了能逗着她多说一个字,或是再多看他一眼。
而他倾诉的这些事颠覆了凤筠的许多认知,她一时间心绪难平,脑子里反复回想盘算着与之相关的回忆,那些细枝末节,那些只言片语,因此倒没顾上挣开他的怀抱。
见她一直默不作声,他有些慌了:“你别一直不说话……这些天我总是自说自话,我、我感觉我都快疯了!”他手臂收紧,却又不敢收得太紧,两手小心翼翼地摩挲她的后背,“我知道,你一时间接受不了我……你把我说的那些惹你厌烦的话暂且都忘了,好不好?只要你还像之前那样跟我说话,对我笑,我保证以后再不提你不爱听的那些!”
凤筠脸上有些烫——她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
“咳……你以为你是朵花?我没事对着你笑什么!”
段少允忙道:“那不笑也行。偶尔跟我说句话总可以吧?我们好歹也是一起经历过生死的,可是你亲口说的,在生死面前就没什么过不去的事。我惹你生了气,你也晾了我好久,这事总该过去了吧?”
凤筠默然半晌,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自这一刻起,段少允的眼里总算有了点活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