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呢。
宁由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说。
宁由这人吧,是家中庶出,顶上有哥哥,底下有妹妹,他也经常看那话折子里边说的那些什么:家族内江,财产之争,嫡庶夺位啊。一开始他暗自心惊,但扭头一看,得,妯娌和睦,兄友弟恭,挺好,挺好。
果然,故事里都是骗人的。
并非长子也非嫡出,宁由也就不用担那家中的担子,他极为爱护自己的形象,像姑娘家一般搽粉,被阿娘看见,惹了白眼与笑骂,却并没有嫌恶之意。
娘曾是楼中戏子,容貌差不了,宁由自然也俊俏得很。
世上美人多,姑娘家更占其数。
宁由打小便爱往那胭脂水粉中扎,与姐姐们欢言笑闹却又不逾矩,这一来二往,竟成了她们的“知己”。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不知不觉间,那风流公子的名号便传出去了。
宁由对那名号倒是不担心,风流公子,未必不见得不是在夸他。
随身带扇,小厮撑伞,对自己的容貌向来很自信,自信到放光,放光的程度可称之为光芒万丈。
一直到他去学堂遇见了那红衣如火的世子爷。
宁由出了学堂后沉思。
宁由:“一定是因为他衣服艳,夺目。”
小厮:“嗯!”
宁由:“一定是因为他家世好。”
小厮:“嗯嗯!”
宁由:“一定是因为他那张脸……”
小厮:“嗯……嗯???”
话到这里又崩了。
宁由抹了把脸,忽然释怀了:“罢了,人各有相,我还是那个英俊风流的我。”他说着站起来,又忽然蹲下,狠狠地睡了下地面:“可恶啊!”
小厮:“……”
报告,我家三公子好像碎掉了。
宁由一连碎了几天,天天上学堂都能瞧见世子爷。可能是他像只蟑螂一样阴暗观察的目光太过于热烈,课上一半正在偷吃桂花糕的世子爷就扭头过来看他了。
世子爷:“?”
世子爷举了举手中的桂花糕,用眼神询问:你也要来一块吗?
宁由:“……”
世子爷,我其实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宁由慢吞吞地抬头,就对上了夫子的死亡凝视。
他俩被赶出外头罚站了。
世子爷还嘀咕:“早说你也想吃嘛,干嘛非得上课用眼神暗示我, 现在完了,咱俩都被赶出来站着了。”
宁由:“ ……不是。”
“那下回我也给你带一包桂花糕来吧!”世子爷专制独裁地说完,然后就苦着脸扯着袖子往头上挡,埋怨着说,“这日头真烈。”
宁由展着小扇挡脸遮阳,心中暗自吐槽槽你也知道。
世子爷你很像地主家的傻儿子。
世子爷言出必行,改日还真给他带了桂花糕,不过那玩意儿对于宁由来说噎得慌。
娇贵如他,后面就没再碰了。
自幼便俊俏,到了年少时更是风度翩翩,十五岁的生辰刚过,宁由便被阿娘叫到屋里头,同他谈一件严肃的事情:
通房丫鬟。
宁由被吓得够呛,扭头连忙逃出宁府。
别闹,他还小。
而且他不要那劳什子的通房丫鬟,他见过阿娘独守空闺的落寞模样,他要娶的是他心仪之人。
总不能当真风流成性。
但宁由所遇美人之多,世上姑娘各自有相,各有各彩,百花齐放。他倒不是极贪那容貌极佳的,姑娘们在他眼中个个都是美人。
他只是遇不到。
也只是——遇得不巧。
那夜花灯会,人们摩肩接踵,笑闹声不绝于耳,耍把戏,赏花灯或观月,热闹非凡,此乃安宁的盛景。
家中小妹喜闹,最爱往人多的地方扎,宁由怕她走丢了便牵着她的手被她一蹦一跳地十分兴奋地带到了云汀楼。
云汀楼他自然是知晓的,那楼中个个都是多才善艺的漂亮姑娘,而每年的花灯会上,云汀楼这头都会有一场美妙绝伦的开场舞。
小妹要看,宁由便陪着她。
只是当那青衫楚腰,似蝶般翩然起舞时,他便挪不开眼了。
一舞终了,众人喝彩了,宁由久久不能回神,直到小妹扯了一下他胳膊,他才如梦初醒地低头问,方才那是何人?
他从未在云汀楼见过她。
小妹思考片刻,然后回答:“捡珠姐姐的干妹妹,世子爷的朋友。”
世子爷的朋友?
宁由抬头看去,方才高台上自信一舞的少女站在世子爷面前笑着说些什么话,那举止神情间,是亲昵。
“……”
小厮就在身侧,然此夜的灯会,他倒是不想逛了。
曾见月夜灯明照,落花有意流水亦有情。
宁由知道自己没机会。
世子爷被一旨诏书传到京城前,来找过他,或者说世子爷找过所有他认为能帮到他的人—— 请求他们帮他照顾好他所钟情的心上人。
大概世子爷也不能够保证自己能回来吧。
他不想误了佳人,却又舍不得放手。
三年之中,宁由几次去云汀楼,他看见那位姑娘,明媚大方,自信张扬又敏巧懂事,她似乎知晓他为何来此,每回瞧见他,便弯曲笑了笑同他轻轻领首示意。
我当真没机会了,宁由无数次想。
罢了,遇得不巧,他所心仪之人,亦不巧罢了。
不行,还是有点痛心。
不过痛心归痛心,宁由也做不出抢兄弟心上人的举动来。
三年后世子爷归城,他那时以为尘埃落定,此后便一直安宁如此下去了。却不料阴谋多年,血淌阶前,家破人亡,满门一百二十余人仅留那才十八岁的少年儿郎。
怎么说呢?
宁由看不懂这世道,却生在这世道中。
北境疆界被破,蛮军入关,烧杀抢掠,宁由于那混乱中伤了脸,只救下了家中小妹,从此家道中落,富贵变作云烟而散,他离开微阳城,住到一小桥流水的安静人家。
故人至此便存留在了他的记忆当中。
宁由将小妹养大,看她风光出嫁。
宁由未有娶妻。
他到底是短命的。临终之时,小妹伏于床边哭泣,夜深屋中便只留他一人,他看见那不知何时到来的红衣人,戴着面具瞧不着脸,他却能认出是谁。
“世子爷,”宁由轻声说,“许久不见。”
许久未见,愿君安好。
那夜花灯迷人眼,他独独忘却不了那一眼。
便是明月留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