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半头雪花头发的老者对着伏天恭敬低头,锁链缠身,他无法屈膝,只能将头颅低垂至极,锁链哗哗作响,紧绷至极,彰显了他对伏天的敬畏与卑微。
“竹铭大长老,我们又见面了。”
伏天已经许久恢复正常的金色眼眸重新微微发光,凝视着眼前的人,高贵至极的威压倾泻而出,重重地压在面前的老头身上,让他弯曲的脊梁再度下弯几分。
“五年不见,圣子大人风采更胜当年,越发神圣了。”
竹铭保持着弯曲的身子,抬起头颅,勉强与伏天对视,而后再次见到当年那奇异之景,闷哼一声,口角丝丝鲜血流出。
此刻,他修为散尽,身躯被困,且主动卸下了心防,故而伏天得以伤及于他。
“竹铭,灵部前副部长,原为六道院执法队第三军麾下第七队队长,于五十一年前彻底投靠灵族,得到灵族扶持,十一年晋升为第三军副军长,其间参与灵族与骨族、怨灵族、妖族、阴灵族的冲突审判,为灵族谋利,积累功勋,造成小族千万人死亡,对不对?”
伏天脑海里开始不断浮现年初他看到的六道院所有人的人物资料,这十年里,他每年都会阅览一遍,其中六部有几个人他这十年都记忆犹新,眼前的竹铭就是其中一个。
“三十多年前,文帝(轩辕文)率领六道院反抗六族,然而却遭到六族在六道院隐藏势力的背刺,而你,竹铭所带领的便是隶属灵族的一方势力,此后更是联合其余五方势力,在文帝逃离,武帝孤身一人收拾残局之际趁危发难,联合六族逼迫武帝创立六部一院,分离六道院,随后你继任灵部副部长,替灵族监管六道院,同时继续为灵族办事,对不对?”
伏天的声音逐渐变得慷慨激昂,越发激动;竹铭则慢慢地将头颅地下,一言不发,他的过去与罪恶,在这一刻赤裸裸地摆在他的面前,无法逃避。
“在三十年灵部任职期间,你滥用职权,铲除六道院抱有公正热血之士,同时削减道院的实力:王朝阳、刘光、伊索、李峰……还有,吴平与少司,无一幸免。”
说到这里,伏天顿住,那天安香对他说的,他所看到的案例,所接触的苦难后的人,将这些历史上的苦难不再局限于原本口头与书面上的字语,而是真切地感受到。
心中的愤怒,越发癫狂。
“竹铭,我问你,对不对?”
……
“……种族生存嘛,总是要有人牺牲的。”
竹铭没抬起头,也没回答,只是低着个脑袋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轰然一声,伏天带着满腔怒火,全力挥出的一拳重重击打在对方麻木的脸庞上,墙壁上的锁链随之断裂,竹铭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倒飞而出,狠狠钉在墙上,随后颓然落下。他那原本洁白无瑕的长袍,此刻已变得破烂不堪,沾满了灰尘,显得狼狈至极,宛如垂死的老狗。
“种族生存?你也有脸说这个,恶心,你怎么不去死?”
狰狞的面容瞬间恢复正常,但伏天的心却越发愤怒,竹铭的话让他感到恶心。
咳咳,黏稠的鲜血混杂着唾沫从竹铭嘴角流下,拖着长长的血丝,但他挣扎一番,却依旧五体投地,恭恭敬敬地对伏天跪下。
“我想知道。你这次回来干吗?”
竹铭被抓并不是六道院找到他的,而是他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六道院,被巡逻的六道院血融使道院执法小队发现报道轩辕武后,由宋文书亲自捉拿的。
那么问题来了,他为什么回来?
“如圣子说的那样,老朽回来是找死的。”
意料之外的回答,伏天和宋文书同时一愣,随后伏天则是充满不屑与恨意的怒骂。
“怎么,现在你知道悔恨了,那过去的几十年呢,那些被你杀死的数以万计的人呢,他们的家人:妻子、丈夫、女儿、儿子呢?”
“竹铭,你是不是经常在梦中惊醒,那些被你所害的人在你的噩梦里化身恶鬼前来索命?那些人的咒骂、求饶、怨恨,不知道你会不会想起,他们被你害死的惨状。”
“种族生存?亏得你能说出这个字,到底是为了我们血融使,还是为了你一个人的生存,恐怕在几十年的自我麻痹与催眠下,你早已将自己都哄骗了吧?”
“文帝离开、六部分裂、道院削弱、武帝架空……这一桩桩一件件,你敢说无一件不是你参与引发的?”
“竹铭,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为什么回来?”
伏天几近怒喝的声音响彻这里,甚至远远地传到远方的牢房,那些刚刚幸存的血融使听到伏天的话表情不一,有愧疚、有怨恨……在这里的,都参与过当年的政变。
许久的沉默,竹铭沙哑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
“老夫自幼父亲早逝,由母亲抚养长大,在我小时候,我的老师与母亲都说要努力修炼,做一名公正的血融使,去审判世间的不公,我信了,于是我刻苦修炼,四十岁突破超凡,在血融使里不可谓不快。”
“以我的天赋,成圣并非难事,我当年意气风发,跟随师长执行任务,自认为未来世间的公平与正义将会由我们这一辈与上一辈交接,我也能坚守本心,不忘初心、维护正义。”
“可是啊,现实是我们审判之前,师长与六族之人早就提前串联好,明明稚嫩孩童都能看出谁对谁错,但最终审判却是将胜利与正义判给强大的一方,如此不公,如此黑暗,让人恶心到发呕。”
“我曾奋力抗议,也曾勇敢反抗,却换来上级的日渐疏远与屡次的惩戒,而我的呼声,不过化作一声苦笑,淹没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于是,我就想,要是我登上高位,我就有能力改变这一切了,于是我像师长那样,臣服于强大的一方,妄图自己强大后再反抗,但等我真的如同当年的师长那般地位与修为后,我却感受到深深的无力,与身不由己的自责与愧疚。”
“我也想如同故事里的主角那样逆天改命,但得到的却是追随我之人全部遭遇暗算的悲惨结局,他们并未直接对我下手,而是从我身边之人入手,一点点消磨我的意志,敲打我的底线,企图让我屈服。我以为我会坚持住,可当我见证的悲剧越来越多时,我才发现我是那么脆弱,我早就坚持不住了,于是我屈服了,一切都理所应当,顺其自然,仿佛已经被操练无数次那样。”
竹铭就这样,无悲无喜地说出他的故事——不,是他们这一类所有人的故事,老掉牙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