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以及这些年发生的事,非我本意,而是如果我不做,就会有其他人来做,而我身边之人也会受到牵连,为了我们——不,是为了我的生存,我不得不做。”
“三十多年了,正如圣子大人所言,老朽内心无一日不受煎熬与谴责,原本一日千里的修为也因此停滞不前,心生魔厄,数十年无法突破圣境,也算是咎由自取。”
“在老朽死之前,老朽有一事麻烦圣子大人,将老朽赐死的消息告诉他们的后人,也算稍解他们心头之恨。”
事到如今,竹铭也无法欺骗自己了,他抬起眼眸,浑浊的眼眸夹带着血丝,充满希冀地望着眼前那个人,那个自二十年前出生起便逐渐改变六道院的人。
眼前这个人,身怀惊天伟力,天赋异禀,是万古不出之奇才,同时也以振兴六道院的己任,六道院在他的带领下,一定会走向从未有过的巅峰!
伏天的满腔怒火,都埋葬在那充满希望与期待的目光中,宛如被雪崩湮灭的火苗,烟消云散。
这也正常,他其实本来就对这方面没多少感情,只是面对眼前竹铭所做之事厌恶而已。
或者说,他早就不在乎自己的想法了。
仿佛他生来,就只是为了完成某一件事一样。
但这不代表,伏天就觉得对方情有可原,错就是错,罪就是罪,或许对方为了生存不择手段并没有错,但他代表那些死去的冤魂和伤心的世人厌恶他也没有错。
“所以,你真是回来找死的,那你找我来干嘛?”
伏天不解,难道叫他来就是为了浪费他的时间?
“还有一事,老朽恳请圣子大人帮忙。”
竹铭说着,再次将头颅低下,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当年老朽趁文帝逃亡,发动政变之际,害怕失败,于是将妻女安顿到外族,而后二十多年不敢相见,唯恐牵连。”
“五年前,我有意寻死以祭逝去亡魂在天之灵,但因牵挂妻女,于是又多苟活几年,陪伴妻女左右,也算是尽丈夫之力,父亲之责。”
“前不久,妻子去世,我亦不愿继续苟活,只是死前仍有一丝牵挂,就是我那女儿竹烟,身为血融使独行世间,恐有不测,所以老朽希望圣子大人能收下小女,侍女也好,奴隶也罢,只要她在圣子大人身旁安身,就是一大幸事了。”
一个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男人,以近乎哀求的口吻托付孤女,他那真挚而又卑微的神情,几乎让人无法狠下心来拒绝。更何况,对于伏天而言,这不过是一件举手之劳、有益无害的事情。
许久的静默,伏天突然发出一声轻笑,然后是轻笑之后的嘲笑。
“竹铭,我还以为你真就如你所言,改邪归正,合着还是为了你自己的目的与利益啊,哪怕自己都可以舍弃。”
伏天恢复往日的平静,先前所有的情感瞬间消散,他平静地凝视着眼前卑微至极的老人,吐出的话语不含一丝感情。
“你的消息挺灵通的嘛,知道我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我接受她们的认主,只是在我身边保护她们,庇护她们,你以为我是一个心善的人,是吧?”
“我可以告诉你,我只是出于对美好的喜爱,顺手救下那些美好的生命而已,而且不愿去改变她们,束缚她们,去破坏这份纯粹的美好,但这不代表我心善,相反,我对你,你们,其实都不在意,就算是对你的厌恶,也仅此而已。”
“要是我说,我要是收下你的女儿,我真的会让她为奴为仆,视她为非人,你现在会不会后悔?你还敢算计到我头上吗?”
面前的老人依旧低垂着脑袋,面对伏天的质问,他只是缓缓地说了一句。
“没关系,圣子大人喜欢,怎么处理都好。”
伏天不再言语,准备离开。
“圣子大人。”
这次叫住伏天的不是竹铭,而是宋文书。
“院长有令,竹铭的处决仪式,由你亲自进行。”
听到这句话,伏天和竹铭都惊讶地望向宋文书,后者解释道。
“院长说了,这是你的第一次‘祭道’,也是你的一次试炼,只有完成,他才会允许你的离开。”
宋文书腰间的长剑被他拔出,漂浮到伏天面前,冒着寒光的剑刃倒映着伏天冰冷的面容,面前这个做事迅速地男孩第一次犹豫不决。
“我可以,拒绝吗?”
伏天声线有些颤抖,他不想杀人。
所谓“祭道”,全称是“用鲜血献祭自己的大道”,是从远古流传到现在的一种活人献祭仪式,最开始是用自己的一点鲜血进行献祭,用来表明自己修炼的毅力与决心,后来,这一仪式竟逐渐扭曲,变为以他人,尤其是强者的生命为代价的献祭,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彰显自己的强大与无畏之心。
而在修炼者一生中,第一次祭道无疑是最艰难,也是最被看重的一次祭道,其他弱小的散修或许有的自己搞,有的不在意,但大家族出生的精英世家子弟都会被长辈专心准备一场祭道仪式,通常放在他们的成人礼上,用来证明他们的长大与强大,以及以后无所畏惧的气魄……
当然,这也是因为第一次杀人会给人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然而伏天没有弄这些,他不喜欢鲜血,哪怕曾经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的手都沾染无数,但那是为了修炼与救命的热血与责任,而杀人——他办不到,也没人逼他。
但现在不一样,伏天即将离开轩辕武身边,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虽然身边的守护必不可少,但该有的决心一样不可缺少。
“院长说了,这是你离开六道院的最后一项考验。”
熟悉的话语,熟悉的腔调,伏天闭上眼,不知过了多久,他颤抖的身子恢复平静,平静的眼眸没有先前的不忍与恐惧,一如往常。
长剑托地,剑尖与地板摩擦发出细小的火花,被剑刃反射倒映在远处竹铭略感欣慰的眼眸中。
终于,伏天在竹铭那满是欣慰的目光引领下,缓缓步至其面前,长剑凛然高举,寒芒闪烁,映照出一片决绝之色。
这一刻,伏天不由自主地凝视着对方的双眸,心中暗自思量: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那双眼中会流露出怎样的神情?
“能成为圣子大人的第一次‘祭道’祭品,是老朽的荣幸,圣子大人,不要怕,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的。”
竹铭微笑着,卸去自己所有的防御,闭上眼眸,双手宛如拥抱般,等待伏天死亡的审判。
在阖眼之前,伏天只能从他眼中看到,什么都没有……
‘我当年,是不是也是如此’
伏天不由得回想过去自己两次濒临死亡,那时自己的眼眸,是否也是这样的?
而就在他思绪万千的时刻,身旁之人的催促声不断响起,宛如宣告死亡的钟鸣。
“圣子,请一定用全力,否则可能你无法一击杀死他……”
“圣子,不要怕,一切都会好的……”
“圣子,这是你的最后一次试炼……”
“圣子,请下定决心……”
圣子,圣子……
那些话语如同无尽的魔咒,一遍遍在伏天的脑海中回响,激荡起他灵魂深处的狂澜,令他头痛如裂,几乎要崩溃。
“快动手!”
“啊!”
伴随伏天睁开眼睛,声嘶力竭的怒吼,他的委屈,他的愤怒,他的不忍……全部伴随双臂挥砍的剑刃狠狠劈下,全力灌注的剑刃发出哀鸣,恐怖的威能将毫无防备的竹铭一分为二,余威划开了他身后的墙壁,露出远方深不见底的黑暗。
伏天睁开的眼眸捕捉到对方眼眸最后的感情,不是空无一物,而是那么的复杂:悔恨、欣慰、鼓励、遗憾……
和他,他们,一样的眼神。
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泉般四处迸溅,点点滴滴溅落在伏天的衣衫、手背、脸颊之上。他缓缓摊开双手,那双曾经平静的眼眸此刻再也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凝视着掌心中那抹猩红,既熟悉又陌生,仿佛带着某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当,长剑落地,伏天没有抬头看自己的杰作,而是缓缓转身,离开,一言不发地离开这里。
宋文书留在这里,他没有离开,他要处理后事,他只是站在那里,望着伏天踉跄的背影,一言不发,眼眸深处有痛苦,也有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