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醒之后,念剑没了睡意。
在钟山的藏书阁里,她找到了记载历代魔君的《魔域志》。
翻到关于江应淮的那一页,念剑有一瞬恍然。
她看到了他的画像。
画中的他身形挺拔如孤松覆雪,广袖垂落时似垂云蔽日。
轮廓清隽,白绫遮眼。
断潮剑在握,却气度温雅。
七分神似,便叫人动魄惊心。
右侧一角写着他的判词,只有短短五个字:
[断潮难断情。]
另一页是他的平生小传。
[江应淮者,西洲江氏宗主也,性端方雅正,克己复礼,温润良善。后忽罹目疾,其因未明。既而叛离宗族,堕入魔道,执断潮剑直抵魔域。血战三昼夜,诛彼时魔界至尊,遂为新魔尊。世谓「断潮魔尊」焉。]
念剑独坐至天明,案上《魔域志》停在“江氏应淮”那页,直至字迹被晨露洇湿。
钟山正殿的晨钟再次响起,念剑回到院中。
苏洗尘在院子里不知站了多久。
念剑抬眼时,正撞上他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
“昨夜不是看够了?”她声线似冰棱相击般清脆冷冽,尾音习惯性拖长半拍。
苏洗尘握紧手中的礼盒后退半步,垂眸道:“昨夜……你醉了。”
念剑等他说下去。
“魔君殿下……实在抱歉,昨夜是在下失礼,特来赔罪。”他将手中的盒子奉上。
“无趣。”
念剑兴致缺缺地从他身侧走开,连一个眼神都没落下,径直回了房间。
苏洗尘看着手中没有送出去的赔礼,倒像个做错事的人,一时间不知所措。
*
苏洗尘醒来时便看到了那截雪色的脖颈伏在他床头,青丝垂在月白衣襟上。
他起身惊动了同在休息的念剑。
“哥哥最近辛苦了。所以就算想粘着我,也不要紧。”
念剑的声音带着惺忪的睡意,像是绵糯的冰沙。
苏洗尘被她的话说红了脸。
不知为什么,每到半夜,他便被这假孕折腾得厉害,孕吐也格外严重。
昨夜念剑来了,他竟然不知廉耻地提出要求:“今晚不要走好不好?”
念剑竟然也应了,在他床边守了一夜。
可是白日里清醒了,想到昨晚那极无礼的要求,他实在脸热。
若是有个地洞能钻进去就好了。
“哥哥在害羞吗?”念剑眼皮轻抬,眸中无甚情绪。
分明说着这样让人难堪的话,却好似寻常寒暄。
她生了一副清隽似霜色雕琢的轮廓,眉目间游弋着秋夜将尽的寒烟。
尤其是那双眼睛,无情,淡漠。
这样的眼神,不该属于人类,放在那些不谙世事的野兽身上,似乎更为恰当。
原始的,冷漠的。
是他魔怔了。
她本就是魔族。魔族怎会有凡人的情绪?
而这个魔族之人的手指比药汁还凉,碾着草药的指尖,却偏要往他胸前的伤口按。
伤口又渗出了血。
念剑望着那殷红的血色,双眼微眯。
听闻魔族之人嗜血。苏洗尘不知道这是否刺激到了她。
“别动。”她说话时呼出的气息拂过他锁骨,“你的血比我想象的甜。”
“我闻得出来。”
苏洗尘猛然惊醒。
原来是梦啊。
在魔域边界度过的那半个月时光,最近频频出现在他梦中——他当时以为那不过是寻常经历。
十五个昼夜,无论在仙者还是凡人眼中,都少得可怜,转瞬即逝。
可……
可他为何,偏偏如此挂怀?
前些日子他惹恼了念剑,也不知该如何道歉。
本就欠了救命的恩情,如今这样,似乎更难还清了。
*
暮色漫过回廊,晕染出滚烫的红。
念剑执一卷古籍,倚着朱漆廊柱翻看。
晚风卷起她垂落的发丝。
苏洗尘望着那缕青丝掠过她淡色唇瓣,忽然想起那夜她醉酒后嘴唇擦过他眼睛的温软触感。
苏洗尘心中默念着太上清心诀,盘算着明日似乎该去冰池里打坐。
是他给她递上拜帖,写明想赔礼道歉。
念剑派人回信,今日酉时面谈。
如今他按时赴约,却不知为何,竟然有些害怕看到对方。
她忽然起身贴近,白玉耳坠擦过他颈侧。
“神官大人去了哪里?沾了满身怪味。”
苏洗尘被她突如其来的靠近激得僵直了身子,面上还是维持那端方的模样。
“神……神殿的正殿。”他答。
如今神殿供奉的是龙神烛阴,庄严肃穆,满眼威仪。
他近日日日跪在神像前,只求平心静气,洗去尘秽。身上不免沾了香灰。
“这样啊。”念剑站在他身侧,“你怕我?”
“不是。”苏洗尘否认。
他看向念剑,目光凝望片刻道:“魔族之人都这般……随性么?”
她若即若离,忽冷忽热。
甚至……亲过他,抱过他,如今又冷着他。
那晚是醉酒,可不醉酒之时,她也这样不合礼数地对他。
念剑目光撞入他眼中:“神官大人想问的是放荡?”
“不……”
苏洗尘想要解释,却被念剑抢过话头。
“在你面前,我确实不像魔君。”她说。
“我对哥哥,很纵容呢。”
她的话音像冬夜被风揉皱的薄冰,稍染温度便要沁出蜿蜒的凉意。
哪怕说着这样的话,却像讽刺。
但苏洗尘承认,她确实对他很好。
她救了他,照顾他,又将他送回家。
也许就像她说的,确实很纵容吧。
堂堂魔君,恐怕也不会这样对待其他人了。
“魔君殿下为何叫在下……哥哥?”苏洗尘想了想,还是问出来。
“哥哥”这个称呼可议可不议,可情可亲。
若是放在从前毫无关系的男女身上,实在暧昧了些。
在钟山,一般像这种情况都是指情哥哥。难道在魔族,有什么其他说法?
“神官大人不是来赔礼道歉的吗?”念剑说,“我原谅你之后,便告诉你。”
“在下如何做才能让你消气?”
“很容易。”念剑望向他眉间朱砂,“去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