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剑指尖轻点他眉心,丝丝凉意浸润开来。
那点朱砂犹如凝在眉心的血珠,刺目得令念剑心悸。
江应淮面容皎洁如月,从不曾被这般印记侵染。
偏偏这碍眼的血色,生生弱化了那三分相似,让眼前人与记忆中的温润轮廓生出裂隙。
所以她不喜欢。
然而这个要求看似简单,实则实在过分。
钟山历任大祭司眉心的朱砂,都是对大祭司所下的不可动情的禁制。
身为钟山的大祭司,终身侍奉神明的神官,此生不可动情动念,终生禁欲。
唯有保持纯洁干净的心,才能有资格留在神明身边。
所以若想去掉那点朱砂,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动情。
可破戒生情,渎神生妄,乃是大忌。
若苏洗尘破了戒,便也没有资格做钟山的大祭司。
念剑隐隐猜到其中的因果,却还是这样说了。
苏洗尘后退一步,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在广袖里,白玉般的面庞仍如寺庙里垂目的菩萨像,连眼角眉梢都凝着经年累月修炼出的慈悲。
“殿下是在说笑吗?”
“你不愿意?”
“这点朱砂,是钟山的法术禁制。若是没了,便是动了情,没有资格再做大祭司。”他说。
“哦?大祭司不可以动情吗?”念剑瞳孔在暮光下泛着清透的颜色,明知故问。
“……是。”
庭中小池映出他绷直的脊背,绣着神鸟纹的白色祭服在黄昏里仿若欲融的初雪。
“这样啊……”念剑也不强求,“那就当我说笑吧。”
苏洗尘似松了口气。
“你念《清静经》给我听,我便不生气了。”念剑把手中的书卷递给他。
苏洗尘似有些诧异,垂眸凝视着掌中经文,指腹无意识摩挲过她残留的体温。
念剑坐在石凳上,随手剥起石桌上的莲蓬。
苏洗尘端立在庭中,声音清朗: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念剑有些恍惚。
莲衣碎裂声里,她仿佛看见江应淮执卷的手腕在月光下泛着玉色。
从前体内的魔气反噬时,她疼得蜷缩在静室的角落里。
江应淮提着灯笼寻来,温凉的手抚上她发烫的额头。
她听到了他的叹息。
他的指腹抹去她唇边咬出的血迹时,分明在颤。
他将《清静经》念得极缓,每段尾音都坠着欲说还休的停顿,手中灵力化作春溪漫过她痉挛的经脉。
“得悟道者,常清静矣……”
他始终垂着眼睫,直到她魔纹消退时,才敢让一滴滚烫落在她手背。
念剑那时第一次知道,原来眼泪,这么烫啊。
可惜他们都悟不了道……
莲子滚落到地上,念剑用足尖去碾,直到裙摆沾满碧绿汁液。
不知何时彻底入了夜。
她的目光落到了苏洗尘眉间那点刺目的红。
月光突然暗下来,她仰头望见遮住月轮的流云,神色倦怠。
“你走吧,”她转身时衣袖扫过苏洗尘手背,“我倦了。”
“殿下……”
苏洗尘站在原地,不知她为何又冷了神色。
“我不生气了。神官大人若无事,不要来扰我。”
苏洗尘广袖下的指尖骤然蜷入掌心,骨节抵住无意中抓住的腰间的玉珏。
他垂落的睫毛在眼睑投下细密阴影。
平生为数不多地感受到了失落,像未熟的莲子一般苦涩。
*
苏洗尘又做了不该做的梦。
梦中的暮色在青石阶上洇开最后一缕胭脂色。
书阁之中,念剑的声音仿若霜雪初落。
“念《清静经》给我听。”
念剑伸手把玩着他垂在肩上的发带,温热的指尖若有似无擦过他的耳垂。
“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他强迫自己盯着蝇头小楷,属于她的绿萼香却往鼻尖钻。
云母屏风映着两道交叠的影。
“既有妄心……”尾音猝然断裂在念剑骤然贴近的气息里。
苏洗尘看着经卷上的墨字晕成团团灰雾,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她的身子几乎贴上他随呼吸起伏的胸膛。
窗外骤起的穿林风卷着松涛,却压不住渐重的呼吸声。
“惊其神……乱其……其……”
喉间蓦地被塞进颗莲子,念剑的拇指顺势按在他翕动的唇珠上。
“哥哥的眼睛好没用啊,竟然连字都不认得了吗?”
她冰凉的指尖划过他的眼尾,在他脸上勾勒着轮廓。
“你……”他喉结滚动,话音未落便被她含住下唇。
书架在身后摇晃,古卷纷纷坠落。
苏洗尘扶住她后腰的手骤然收紧,却被她推开。
念剑退后半步倚着窗棂笑,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神官大人连亲吻时都这样守礼。”
她指尖抚过他湿润的唇角,“可真是无趣呢。”
苏洗尘望着她清冷的双眼,喉间还残留着未熟的莲子的苦涩。
“澄其心而神自清,苏洗尘,你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了么?”
钟山的晨钟突然敲响,惊醒了某段不该滋长的妄念。
他连续三日询问念剑院中的侍女,念剑心情是否好些,众人皆摇头。
他想亲自见她,可又想起她冷漠的眼神。
她让他无事就不要打扰她。
她总是这样忽冷忽热地对他。
她把他的出现当成打扰。
也许是他那日又惹她不快,也许她只是单纯厌烦他。
眉间的朱砂不知为何,格外灼痛。
若是那日答应了她,去除掉这个朱砂痣,她是不是就不会生气了?
不,他怎么能这么想?
他本不该如此牵挂她的。
是他有罪,生了妄念,他该去神明前忏悔。
苏洗尘在神殿中跪了三日。
第三日,朱砂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