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做什么?”
周延没有那群都尉那么好糊弄。
羌骑是轻骑兵,兵贵神速,如果一路风餐露宿赶到这里是为了优哉游哉地吃顿饭。
那是糊弄鬼呢。
李遗漫不经心道:“能干什么,吃饭,你不饿?”
以两人的身份自然不用自己埋锅做饭,不一会就有人将热乎的肉汤和炊饼给两人送到城头。
看着李遗好似没事人一样大快朵颐,周延脸上露出一股厌恶的表情。
“你在等什么?”
李遗抬头看一眼一路上紧绷至此的周延,这才是半年前在管城见到的那个意气风发,面若冰霜的年轻军官。
只是李遗如今不是那个毛头小子了。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自己给人当了便宜儿子,但是李遗也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有多好用。
放下空碗,端起周延那碗,筷子轻轻敲敲碗沿,目光询问着周延。
周延气的转过身去:“撑死你算了。”
李遗没心没肺地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就算最近顿顿山珍海味,他对油腻荤腥也始终保持着旺盛的食欲。
不得不说,今天的肉汤炖的是真不错。
李遗当然明白周延在气什么。
周延恨不得当下率军出城冲杀几个来回,直杀得人头滚滚,风声鹤唳才罢休。
可是李遗不愿意。
对都尉李遗而言,城外的叫花子军队每一个都是和自己一般走投无路的苦命人。
他们每死一个,李遗的良心都要多负累一分。
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为自己选择的第一个身份。
怜人。
李遗在等什么?
当然是在等天黑。
肚子溜圆,再也吃不下了,李遗抹抹嘴,站起身冲着周延的背影满足叫道:“天要黑了,吃饱,睡觉。”
周延嚯地转身,疾步跨下城墙,边走边喝道:“羌骑,上马,出城!”
城头上的李遗解下兜鍪,淡淡含笑,注视着杀气腾腾,面若寒霜的军司马迅速集结了军士。
一马当先,军司马在落日的余晖中率先出城,身后紧跟百骑。
如一瓢热油从城头泼洒出。
百骑洒在大地上一字排开,不合兵法的冲法却杀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死气沉沉的少葛镇野外,瞬间惊起无数涟漪,梁军也好,怜人也罢,无不避其锋芒。
不过也只是片刻,百骑掀起的波澜很快又归于平静。
一腔孤勇杀出城外的军司马周延在没有斥候、没有步兵协助、没有后院的情况下好生发泄了心中的郁闷。
只可惜敌人没有出现。
城头上,李遗身边站着那位白白挨了周延一巴掌的都尉。
此刻这汉子正带着谄媚的笑容,恭维道:“真是好如天神下凡啊!锐不可当。”
李遗手指城外,笑道:“老哥你说,军司马能斩获多少贼头?”
这一下居然将这汉子给问住了。
这谁看不出来,除非周延不管不问将冲锋路上的所有活口全部斩首,否则今天这百余羌骑表演式地出城一趟,只能算做是搂草打兔子。
草打了一箩筐,兔子毛一根都没见到。
李遗自言自语道:“自己带的兵,非要问我怎么样,洛京的年轻人都这么爱装吗?”
果不其然,约莫一个时辰后,当天色彻底暗淡下来,好生策马狂奔出了口闷气的军司马一无所获地带队返回城中。
不止周延,甚至董克方、雷彭都刻意无视了城门口迎接的李遗。
李遗不觉得没趣,反而大声为返回的众人拍手叫好。
“英姿勃发,如狼似虎,好啊,好!”
自家主将发自肺腑的真诚夸赞声,落在“遛马”归来的骑兵耳中,好似讽刺。
李遗叫过那名豫北都尉,拱拱手客气道:“羌骑的弟兄们都辛苦了,今晚的城中戒备就都交给你们几位了。”
都尉面带假笑,对自己的同阶腰都快要弯成刀尖,连连称是。
李遗打了个哈欠,有意无意地瞥了眼顺着洞开的大门不断往里涌入的零散梁兵,自顾自走到城里找了间无主的民房睡去了。
傍晚的插曲除了提供些许谈资之外,没有给少葛镇带来丝毫变化。
所谓警戒的士卒,也是各听各家都尉的。偏又互相指责哨位时间不合理,警戒范围分配不恰当了。
没有主心骨的联合,最后只是草草了事。
到了后半夜,装模作样守在城门处的四名军士倚在门洞里睡着多时了。
与此同时,城外几十里处,连绵的密林之中,从无数个方向赶到此的只身片影不断碰头。
彼此亮明了身份,遂不知姓名亦深知对方皆可托付性命。
怜人各部的头领,匆匆接到信号,马不停蹄地赶来此处。
只因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帅爷,已经到了此处。
亲自召唤众人来此碰头。
帅爷,除了所谓“帅府”一部见过他意外,数以万计的天下怜人都不曾得见。
但都对帅爷的存在深信不疑,对帅夜的信任的遵从从不动摇。
只因为,那是驱龙南顾之后第一个在北地揭竿而起,遥尊大魏,自力更生,庇护万民的人。
梁犊亲自护送着谢奇来到此地。
二人戒备地与旁人拉开距离。
不多时,一个魁梧的身影推着一辆四轮车率先从阴影中走出,站在众目睽睽之下。
浑身被大氅包裹着的人影瘫软在四轮车上,隔着大氅,依然能看到瘦削的身形。
谢奇微微皱眉,抽了抽鼻子,低声道:“好重的药味。”
梁犊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人。
大氅中传出一道虚弱但坚定的声音:“与各位共事十几年,如果不是突然召集怜人起事,只怕此生也不得与诸位见面。”
谢奇闻言,激动地站起身,自顾自上前,在几步远处站定,以阳夏谢氏正礼恭敬道:“见过帅爷。”
有谢奇老爷子打样,越来越多的人从阴影中走出,上百道人影瞬间将此处围得密不透风。
“怜人青州梁犊部,见过帅爷!”
“怜人豫州令辉部,见过帅爷!”
“怜人宛阳胡定部,见过帅爷!”
“怜人代州赵虎狼部,见过帅爷!”
“...”
此起彼伏的自报家门声,向那个看起来病秧苗似得、至今没有暴露真面目的男人致以敬意。
如果说原本还有人质疑帅爷的身份,此刻全都打消了疑虑。
试问天下,即使算上南边龙椅上那位,又有谁能将怜人各部真的集结在一起?
车上的男人难掩激动,按住扶手挣扎着坐稳了身子,语气难掩兴奋道:“承蒙兄弟们抬举,以我为帅,只是卫陌空度十余载,始终未能带领各位再创乾坤,实在有愧。”
人群中立时有人应声道:“只要帅爷你这杆大旗在,就是我们的定心丸,帅爷无愧!”
“对,帅爷无愧!”
怜帅,被民间共尊帅权的卫陌,吃力地抬起手,向下按按示意众人噤声。
声音里压不住的虚弱:“叫众位冒着杀头的风险到此,不是为了认认脸,叙叙旧。我可以明白地告诉大家。怜人蛰伏十余年,积蓄力量,已经到时候了!起兵反胡,就在今日!”
卫陌掀开大氅,不顾身旁魁梧男子地劝阻,艰难地站起。
所有人都看到那皮包骨头,弱不禁风的一句身体。
被疲病侵蚀地只剩下一口气地躯体。
这口气是什么,在场之人不言自明。
因吃力而喘息的声音难掩慷慨激昂:“我卫陌是看不到北地光复的那一天,在我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我想看到这一场复我汉室,救我同胞的大火,冲天而起!”
“就在今日,就在今时,就从这少葛镇起!”
“凌晨时分,少葛镇中会有异动,在此地周围的怜人约有八千,见火光起即一起杀进城去,城克之后立即攻打野望关,再然后的事情,会有人继续统领你们的。”
卫陌的话语在人群中引起不小的轰动。
帅爷生命的尽头?攻打野望关?
谢奇忍不住开口道:”帅爷,您这是...”
卫陌苍白的面孔微微一笑,却看向了谢奇身边的梁犊,轻声道:“少葛镇的事情,所有人都听梁将军安排。”
百余支队伍出奇地一致,对帅爷这个称谓地尊崇,已经到了言出法随地地步。
梁犊微微愕然,但此刻不是谦让的时候。
猝不及防之下他坦然接受命令,只是他还是疑惑问道:“帅爷,梁兵也到了,兵力不详,若是少葛镇有变怎么办?”
卫陌瘦出高颧骨地脸上闪现出非一般的自信:“少葛镇中有一个留给你的惊喜。”
重新窝回独轮车里盖上大氅,卫陌不再关心周围的动静。
该做的在过去的十四年间都做了。
该说的到今日为止都说完了。
此生的力气都用完了。
遥遥望向西方,目光跨过城郭山川,投向不知名处,卫陌含着未名的笑,沉沉睡去。
我将此生仅有的闲暇,留给最后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