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阚骃身为尚书,有时也兼接待宾客之职。
一开始,李顺还谨言慎行,一副谦谦君子模样。但后来他接受沮渠氏的贿赂,便也益发放纵,向阚骃索要起官伎。
阚骃以为,若应他之求有失国体,便不应允。李顺便对阚骃存了怨念。
李顺下回再出使,阚骃便不再承担接待之职。这背后的考量,阚骃很清楚,但他对此不苟同。
听罢此言,拓跋月颔首:“志于道,据于德,玄阴,你没做错。”
阚骃忙一躬身:“公主谬赞。”
“诚如李尚书所言,现下我不能问政,但我这里需要人,你可愿随我?”
“公主的意思是……金玉肆?”
“金玉肆中,有主事、副主事、司库、司匠、掌柜等职。若你不嫌位卑,便在金玉肆做个副主事吧。玄阴人品端方,我信得过你。”
知遇之情,阚骃哪会推拒,忙一口应下。
早在姑臧之时,拓跋月便知阚骃为人正直,此番听他说起他与李顺的过节,不免又添了些好感。
下楼时,拓跋月让曾毅去护送阚骃归家。
曾毅略踌躇了一下,旋后领命。
赵振回到皇帝身边后,曾毅递补为公主府的侍卫长。这人比赵振还要沉默寡言,但身手、人品俱是不俗。
等到曾毅走后,拓跋月才望着长街对面,扬声问:“你还没走?”
“公主不归,臣不敢归。”
说话间,李云从从一个行商摊后现身。
“那好,你便代曾侍卫送我还府吧。”拓跋月颔首,灯火映得她眸光流转,“我想在这坊中走一走。”
听得这话,霍晴岚、阿澄互相使了个眼色,阿碧虽不明就里,也跟着她俩放慢了脚步。
拓跋月走路还有些蹒跚,李云从伸出胳膊,让她搭在上面。
一壁行走,一壁闲风散月地说话。
“冠帽饰很好看,谢谢。”
“合用便好。”
“你把那个老饕留下了作甚?”
老饕,说的当然是阚骃。
拓跋月照实说了,顺带着说了他与李顺的过节。
旁的人,她无须说,但李云从不是旁人。
他说过,他们要做同路人。
灯火之下,她的脸半明半暗,就像她的心思。
“你意欲何为?”李云从凝着她,觉出一丝不寻常。
“你猜猜看。”
“老饕和高平公有过节,高平公也不用老饕,而高平公得罪的人,不只是老饕,还有很多没给他行贿的河西诸臣。故而……”
他脚步一滞。
“你如此行事,怕是有危险。”
拓跋月的目光,定在左首一堵断墙上。
“你看,那一堵断墙,一直立在这儿,也没人管他。但有朝一日风暴忽起,它必断无疑。”
“到时候,多的是人来推它。”李云从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断墙一推就倒,坚固的墙垣才更能显出它的价值。”拓跋月语声淡淡,“就像宋鸿说的那样,我从河西回来,便和他们绑在了一起,我必须有我的态度。”
“风暴,都是谁?河西诸臣?”
“大魏朝中,不满高平公的人很多。比如,他的亲家。”
说的是崔浩。
西征之前,崔浩、李顺在御前大辩一场,搞得剑拔弩张。事后,李顺因欺瞒郡主、收受贿赂之事,被投进狱中。
若非窦太后求情,若非至尊还要用他,他必死无疑。
可他出来之后,还要贪,是嫌头顶上的那把刀还不够远么?
拓跋月只觉这人无可救药。
“高平公不死,现下和白马公已成死敌。”李云从道。
“我在这朝中没有根基,需要对白马公示好,”拓跋月对自己的处境一清二楚,“云从,我阿母以前被人陷害,我如果无权无势,现下也保不住她。”
“陷害?从何说起?”
她把心中的猜度向他略述一遍,李云从沉吟道:“这个人,我帮你去查。”
他顿了顿:“此事不难。你先在金玉肆中立足,这一头我帮不上忙。”
“好。”
雪地里,留下两行脚印。
就在二人行走之时,右首的酒楼上,一人目眦欲裂。
一旁,赫连昌行至窗前,搭上他肩膊,笑道:“看什么呢,茂虔。”
沮渠牧犍,表字茂虔。
沮渠牧犍不答,眼神愈加愤恨。
循他目光看过去,只见楼下一华衣女子,正搭着一旁男子的肩膀,二人或走或停,旁若无人。
“哦,是你家公主啊!”赫连昌怪笑一声。
他抚掌大笑:“有趣,有趣!”
无视沮渠牧犍杀人的眼色,赫连昌拎着酒壶,捅了捅对方的胳膊:“生什么气呀,不服,就去抢。”
“你说了,她是我家的。”
“啧,这话你自己信吗?”
赫连昌仰着脖,抬着肘,辛香的酒液灌入喉中,暖洋洋的很是受用。
“呵!”赫连昌把空酒壶扔在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弹弓,对准李云从的后脑勺。
眼见石丸就要射出,沮渠牧犍脸色乍变,一拳给他拢住。
“你作甚?”
“帮你打奸夫,”他抽开手,又蓄起力,“今日敢搭手,明日怕要滚到榻上去了。”
“够了!”沮渠牧犍低吼,“我们现下什么情形,你还不知道?”
“什么情形?”赫连昌醉眼乜斜。
“明知故问。”
“你想说,亡国之君么?”赫连昌笑了笑。
沮渠牧犍咬住唇,不睬他。
再看向窗外时,拓跋月和侍从们已上了马车,李云从则快步跟在车后,像是要护送她回府。
“走喽,我这弹弓没辙了。”赫连昌谑笑。
“我问你个问题啊,你可知那人为何让我做北部尚书,你做西部尚书?”
在大魏一朝,北部尚书掌北方的外交事务,西部尚书掌西面的外交事务。
沮渠牧犍硬邦邦道:“不知道。”
“因为,他要我们做这礼官,无非是想提醒我们,我们不是是大夏、大凉的国主了,我们只是魏国的一个官,一个闲官。”
确实清闲。
外交事务重要,但并非每日都有要事,再说,身边还有魏臣盯着,哪敢造次?
沮渠牧犍涩然一笑。
赫连昌像是看出他心思,又拍拍他肩,道:“切莫伤怀。你我相遇相知,便是缘分。”
说罢,他坐在食案前,用银箸敲着杯盏,唱道:“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
这是晋人陶渊明的《杂诗》,不知他为何会想起这首诗来。
沮渠牧犍本要发问,但见赫连昌唱着唱着,竟然不出声了。
他垂着头。
原来,他睡着了。
沮渠牧犍长叹一声,颓然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