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西安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了,路上积累下来麻木的倦意横扫一空,他没想到叶列娜会在港口等布鲁威尔号靠岸,她本应该早就住进了雷克雅未克的高级酒店,坐在燃烧的壁炉前,举着高脚杯品煮好的热红酒。谁也想不到她就在这里,寒酸的塞济斯菲厄泽,弗里德家族的小姐亲驾接船。陆西安用来充排场的蓝宝石纽扣西装实际上还是叶列娜送给他的,穿到正主面前好似虚荣的孔雀花枝招展地想要开屏展示自己,尴尬到让人想要挖个地缝钻进去。
“衣服挺帅,领带打得不好。”叶列娜评价起他今天的一身行头。
陆西安不自觉紧了紧领带,挺起胸膛,尽管尴尬他还是希望在她眼里出现的时候能意气风发些,傲骨如青松。
叶列娜笑了笑,轻轻抬手抛出了两颗透着亮的小圆球,不远不近地朝着陆西安的方向落过来。陆西安略显慌乱地在半空中捞了一下,堪堪接住那两颗圆球,摊开掌心,发现是两颗糖果包裹在透明的糖衣里。
“欠你的两颗糖,现在补给你了。”
叶列娜扭头,甩动一头长发,留下两声轻笑。他的伪装实在是糟糕,任谁都能看出是在打脸充胖子,慌乱起来就被打回原形。
“什么东西?你们是在对什么我不知道暗号吗?”阿尔伯特摘下墨镜,打消那股生人莫近的气场。
“老A。”
陆西安合拢掌心有点愣神,没想到叶列娜还记得那天生日对自己许诺下的两颗糖果,微不足道的糖果而已。
“干嘛?”
“我有种被拿捏的感觉。”陆西安表情严肃。
阿尔伯特不知所云,像是刚落地就被两个同事给孤立了。
红毯尽头的牧马人越野车响彻两声汽笛,催促他们赶紧上车,那是辆全地形越野车,车身披着一层风霜与泥尘的痕迹,却依然可靠得像头蓄势待发的棕熊。
港务经理看着他们没有任何表示就从自己面前过去了,把刚要开给装逼二人组做接风的香槟默默收了回去,留着自己喝。工人们动作利落,货物一件件从船上卸下,顺手将他们的两包行李塞进了越野车的后备箱。
陆西安从车窗里探出头对港务经理挥挥手说了声拜拜,他还是太有礼貌了。港务经理火急火燎地指挥把货物赶紧弄走并没有听见,搞得他悻悻又缩了回来,风太大太冷。
车灯切割开四周微微泛白的寒雾,引擎轰隆了一声,随即越野车稳稳地启动,沿着港口蜿蜒的道路一路弯弯绕绕地向外驶去。作为行动专员他们的任务是尽快抵达目的地,随船货物会用卡车通过公路运输,在海关上班前今夜全部撤离港口,会有当地安保公司全程护送。
越野车穿过港口的边缘地带,一路跨越灯火零星的港湾小镇,“我们这是要去哪?”陆西安在后座扒在前面俩座椅的中间,问开车的叶列娜。
“去赶一架直升机。”叶列娜猛踩一脚油门。
很快,港湾小镇的最后一盏灯火被甩在了车后。越野车没有减速,继续向前疾驰,小镇的周边是自然保护区,生长着成千上万的落叶松,林海的树影在车灯的照耀下像鬼魅般扑向道路两旁,千年的冻土被车轮碾过。
“这是去机场的路?我怎么两眼一抹黑。”陆西安抱怨。
“我可没有说要去机场。”
叶列娜踩下了刹车,急停。陆西安好险一头从后座撞上挡风玻璃。
一架真正的钢铁雄鹰正伏在林地的空隙中,六片巨大的旋翼是它张开的羽翼,掀起阵阵强风卷起树叶和尘土。
陆西安揉着撞痛的鼻头下车,仰头看着这台由冷硬金属构成的精密机器,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暗银色的机腹,机械独有的坚实质感泛着微微冷光。这架直升机甚至连涂料也是经过了精心设计的,与冰岛即将到来的冬季严密契合,能更好地隐藏在漫天风雪的掩护下,化身为不被察觉的空中幽灵。陆西安不得不感慨公司在细节上的考虑真是周到。
“酷!我还以为要坐车去那个什么欧欧冰川,搭直升机可太炫了!”陆西安的声音被螺旋桨的破空声掩过去一半。
“是奥克冰川,那里作为高海拔岩原没有公路能深入进去,公司正在修建一条专门的道路来运输货物。但是目前想要最短时间抵达那里只能空降。”叶列娜递给他一副防音耳机,通过耳机来为他解释。
“俄罗斯产的卡-226AG,很新的款式啊,”阿尔伯特说,“终于不是破烂货了。”
“不仅不是破烂货,还是升级款,公司改装了它的发动机,更加抗寒,更加强力,可以在极端环境下飞行。它现在的名字叫做‘六翼天使’,总共七台全部调用到了冰岛。”
叶列娜坐上前排的副驾驶位,她十八岁就学习过直升机驾驶,不到三个月拿到了cpL-h执照,只有她有资格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但在这台直升机上没有什么她要做的事情。她和主驾驶员眼神交汇了一下,示意可以起飞,随后给陆西安递上了一份文件,中英双语版的,密密麻麻有十几页。
“这是要干嘛?”陆西安才刚在后面系好安全带,抬头疑惑地接过笔。
“行动协议和遗体处理方案意向表。这次行动可能会面临空前的危机,所有专员都有概率遇难,所以必须签署协议,提前写下遗言。你可以选择以怎样的方式处理自己的遗体——能找到全尸的情况下。”叶列娜言语间有故意吓唬他的意思。
“死都死了还要我自己考虑怎么埋?刚入职的时候不是说有员工福利吗,我们的员工福利包括什么来着?”陆西安翻了两页文件,通过耳机吐槽,“该不会是那种死了把尸体运回故乡吧?”
“嗯,有这个选项,也有骨灰撒大海,或者是是自愿捐赠遗体用来造人性沉淀物。”
“我问的是员工福利不是怎么榨取员工的死后价值……”陆西安咬下圆珠笔笔盖,流畅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在遗体处理方案那一栏里随便打了个勾。
“遗言呢?”叶列娜接过去看。
“写遗言总感觉是在立flag。晦气,不写。”陆西安看着她极其认真地说。
“哦,那就是没有遗嘱托付。”叶列娜把文件胶封保管好,“搞定了。”
“老A呢?老A你写的什么?”陆西安真是在神经病公司里待久了,问起这种沉重的话题轻松得就好像在问“同学你的毕业论文写了啥”。
“没写什么,骨灰撒大海,遗产捐给联合国儿童基金会。”阿尔伯特默默地戴上眼罩,合目打算小睡一会。
“嚯,来去一身轻啊。”陆西安越来越佩服这个男人了。
螺旋桨的破空声大作,如刀锋割裂了气浪,庞大的影子重重压在深青色的林冠。
陆西安把防音耳机的噪音屏蔽增强打开了,透过机舱的窗户望向脚下,划过的树林被气流冲击得东倒西歪,枝叶剧烈地摇晃着,像是波涛被风碾出了一道道不规则的褶皱。
没有人再说话了,赶路的时候阿尔伯特都会选择睡一会养精蓄锐,叶列娜也不喜欢一直聊天。不知不觉间三天船途的劳累都被释放出来,陆西安闭上了眼睛,在轻微的颠簸和白噪音当中昏昏沉沉地睡去。
近首都雷克雅未克一百公里,博尔加峡湾以东的高地,直升机正在寻找降落点。它的影子从空中飘摇而过时,有人抬起头,还以为是一只巨鸟。
时间已经到了早晨七点半左右,靠近北极圈的冰岛仍然笼罩在半明半暗的夜幕里。太阳光刚刚从地平线上泛起,弦月还没来得及消退,遥遥挂在另一端,日月同时出现在天空,星星和晨光纺织在一起,寒风扫来似雪的尘。
陆西安从睡梦中被缓缓摇醒,眼皮打架,海上漂泊睡也睡不好,如今回到了陆地一样是颠簸不断。
“到哪了?”
陆西安翻开盖在身上的毛毯,柔软的羊毛触感还残留着些许暖意,那是阿尔伯特在他睡着时随手丢过来的。他揉了揉额角,眼神还有些恍惚,但当视线越过机舱边缘,透过镜窗,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醒。
一片广袤的岩原在下方近乎无限地展开,汹涌而来的景象让人分不清脚下的究竟是天还是地,荒芜中烈风横扫而过的声音就像是龙吼。在这高海拔的地区气温早已进入了真正的冬季,空气里飘散着冰晶,它们聚集在一起,卷进岩石狭长的沟壑里就变成了雪。陆西安目瞪口呆地凝望,热气呼在玻璃上留下一层薄薄的水雾,他收缩的瞳孔里整个贫瘠的岩原万里不见生机,就好像来到了……
世界的尽头。
“这是哪里?”他低声自言自语,嗓音还带着一丝刚醒的沙哑。
阿尔伯特已经醒了,闻言瞥了他一眼,依旧懒散地靠在座位上,没有急着回答,只是用手指点了点窗外。
“奥克冰川,王葬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