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令在上,本帅不能不受。”梁定邦阴恻恻盯着他,问道:“你只消回答本帅一句话,到底是不是蓝昊天?”
“是。”
蓝昊天坦诚道,傀虫传令,看着像是少帝手笔。可如今柏清玄尚在京城,他如何会赞同少帝颁下此道敕令?
他心中疑惑,追问一句:“果真是陛下要梁将军您杀了属下么?”
梁定邦心中一悸。
难道这小子看出猫腻来了?
不可能!
水溟萤是启天阁阁主一事,京城极少有人知晓。
即便是皇帝都不曾亲见这位阁主大人,他一个草野小子如何知晓其中细节?
“是,”梁定邦镇定答道,“说吧,你想怎么死?”
蓝昊天喉结滑动一下,拳头拧得紧紧的,这个节骨眼儿,古刀也被他遣回朋来客栈,眼下无人能赶来救他。
“我……”
话未说完,营地里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鼓声敲得震天响,士兵们着急慌忙冲出帐外,有人高声喊道:“不好啦!鞑子大军来犯!边一营已经被包围了!”
“什么?”梁定邦立刻收起腰刀,瞪着蓝昊天说道:“本帅先不杀你,你自己好自为之!”
他往前迈了两步,又侧首补充一句:“若你敢轻举妄动危及守军,本帅一定不会放过你!”
蓝昊天微微有些错愕,随即反应过来:“将军放心!属下一定竭力抗敌!”
* *
“报——”
朝廷将将安宁几日,一道紧急军报突然送入京城,将朝堂百官从和平梦里狠狠打醒。
“启禀陛下!”
传信兵满头大汗,双膝跪地道:“鞑子八万大军压境,目下已攻破边一营防线,正沿官道直下边城。”
“这、这怎么回事?”少帝起身,指着他问道:“前几日不是说梁将军已将鞑子赶出国门了么?”
“回陛下,”传信兵低声回答:“鞑子早就计划大举南侵,之前两仗不过试水而已。”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都沸腾起来。
柏清玄挺身而出,大声说道:“陛下,请速速派伏统领率禁军北上!”
“是啊,陛下。”祁宏生站出来帮腔,“目下一刻也耽误不得了!”
少帝面露难色,“可、可你们不是说,粮草和马匹还未筹备停当么?”
“来不及了,陛下!”
祁宏生躬身道,“为今之计,只能令大军先行,后勤队伍后续跟上。”
“那须几日?”少帝握紧拳头,问道:“能来得及么?”
“加紧的话,勉强可以。”祁宏生垂下脸来。
柏清玄忙上前一步,劝谏道:“陛下,下旨吧!”
伏纪忠刚率大军离开京城,各地衙门便送来奏章,陈述地方上士林学子们闹得不可开交,请求朝廷准许武力镇压。
“这如何能行?”柏清玄斥驳道,“这些学生都是国之栋梁,怎能动用士兵清剿?”
“柏大人,”水永博揶揄一句,“他们可都是反对您才如此冥顽不灵、不顾后果的,柏大人既不同意武力镇压,那便只能依着学子们的意思退出朝堂了。”
“都别吵了!”少帝急得抓耳挠腮,怒声说道:“柏卿,这几日你先回府休息吧!如此,或许可以安抚些许学子情绪。”
柏清玄微微有些愣怔,回府休息?
那北境战事怎么办?军费怎么办?还有蓝昊天怎么办?
他心中抗拒,却丝毫不能反驳。
少帝是天子,天子动怒山河都要抖三抖。
“柏卿无须担心,”少帝补充一句,“如有急事,朕自会派人造府请教。”
他狠狠掐住指节,躬身谢恩:“是,陛下,卑臣遵命!”
早朝散去,元亦朋几人稍稍安抚他两句,便送他出了皇宫。
杜仲没在朱雀门口守着,柏清玄只能步行回府。
四月惊蛰,大雨说来就来。
他别无长物,只有这身紫金官袍,一路淋着滂沱大雨走回东二大街。
雨水繁重,砸在身上沉沉的。迎面跑来个男子,好巧不巧撞到他身上。
“抱歉,抱歉!”
那男子一身玄衣,脸被帏帽遮住,不停躬身道:“小的不长眼,冲撞了相公。还请相公饶命!”
柏清玄没看他,径直侧身走了过去。
“相公!”身后传来呼喊,“您的官帽掉了!”
他缓缓停步,转身看着那男子,眼神空洞道:“谢谢。”
那男子将手中双翅乌纱帽递还给他,冷冷说了句:“原来首辅大人也会有今日这般狼狈模样!”
这话刺得柏清玄心口一痛,还未等他抬头,那男子早已闪身不见。
“看来真成过街老鼠了!”
他自嘲一句,“众叛亲离,我还有何用处?”
一回柏府,柏清玄便发了高烧。
大老爷、三老爷闻讯赶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子玦情况如何?”大老爷看着床上烧得满面通红的人,焦急问道。
杜仲立在床前,垂首回答:“回大老爷,公子将将服了药,大夫说是淋雨后湿寒入侵,调养四五日便好。”
“嗯,那就好。”大老爷敛起目光,三老爷拿胳膊肘怼了他一下,大老爷掩嘴轻咳一声,道:“杜仲,等公子醒了,转告他一声。就说族中耆老商量过了,让他从今日起呆在府里安心休息,朝廷的事长辈们会想办法帮他辞掉。”
杜仲闻言一惊,张着嘴巴想追问一句。
三老爷忽然发声道:“记住,看好公子,别让他醒来后到处乱跑。”
说完,两位老爷便提步离开屋子。
大雨渐止,月色溶溶,院子里梨花铺了满地。
柏清玄才退烧,人还迷糊着,一直不停地做噩梦。
他梦到小时候过年,爹娘陪他一起看花灯,满树银灯好不漂亮。
他梦到爹娘去世那日,满府丧幡白绸,他跪在灵堂里整整七日颗米未食。
他梦到蓝山雀打翻笔架,拼命拿喙啄他的脸,而后嘶鸣一声没入苍穹。
他梦到一片湛蓝的天,一汪碧绿的水,一叶扁舟穿梭山河间。那舟上除了他,还有一个身形模糊的人。
“公子,公子?”
杜仲跪在床沿,见他睫羽轻颤两下,微微睁开双眼。
“公子,你醒啦?”
柏清玄喉咙发干,双眼烧得通红。他低声嗫嚅一句:“拿水、来,我要喝……”
“嗯嗯,公子!”杜仲惊喜万分,连连点头道:“稍等一下,奴才这便去取。”
喝了口温茶,柏清玄脑子渐渐清醒过来。
“什么时辰了?”他问。
杜仲帮他掖好被角,答道:“子时了。”
他忽然记起大老爷和三老爷的话,踯躅片刻说道:“公子,适才您睡着的时候,大老爷和三老爷来过了。”
柏清玄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他们说……”杜仲咽了口口水,继续道:“说让您今后不必再去朝堂了,他们会想办法辞掉朝廷的事。”
尾音将落,屋里一阵沉默。
“又要我辞官回府是么?”柏清玄哂笑一声,无力歪在床头上。“多少次了,总拿这招威胁我!”
“公子,”杜仲欲言又止,眼底零星挂着泪水,“要不咱们妥协一次,听两位老爷的话吧!”
柏清玄转首看向他,面色平静如常,眸底却带了几分疏离。
“你也要劝我辞官?”
他淡声问道。
杜仲面上一急,忙摆手解释:“不不不,奴才不敢!奴才只是、只是觉着如今外面闹得那么凶,公子不如暂且隐退避避风头也好。”
“杜仲,”柏清玄抬起一只手,拂上他的肩头,温声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清楚我的心愿是什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