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不远处的山林中,一声巨响过后,如出一辙的山石崩塌,尘烟滚滚。
在烟尘弥漫中,李莲花收剑立身,将手中的剑垂在身侧,轻咳两声,展袖挥散弥漫在眼前的尘埃,一张俊逸的面容便露了出来,他带着些许无奈地开口道:“老笛,咱们能不能别再比拼内力了,每次都是搞的尘土飞扬,弄的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回去就算洗上两遍澡,都不一定能洗干净。”
闻言,笛飞声眼中锐利的战意慢慢淡去,他看着李莲花,良久,才缓缓收起了手中的刀,“今日这一战,痛快!”
他的声音虽依旧带着惯有的冷峻,可细细听来,却也多了一丝别样的畅快。
李莲花会心一笑,也带着几分畅意道:“确实痛快,难得如此酣畅一战,你我也算尽兴了。”
他微微抬眼,望向远方那连绵起伏的山峦,仿佛在这一场比试之中,又重新寻回了几分往昔在江湖中洒脱纵横的感觉。
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一切皆在不言中。
李莲花解下挂在腰间的酒葫芦,朝着笛飞声晃了晃,问道:“去喝一杯?”
笛飞声微微挑起眉头,目光在那酒葫芦上停留了片刻,嘴角难得地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应声道:“有酒,那自然是要喝上一杯的。”
李莲花再次抬袖挥了挥依旧弥漫在眼前的尘土,皱着眉头说道:“咱们还是换个清净点儿的地方吧。”
“好。”
两人结伴来到山顶,寻了一处还算平坦的大石头,并肩坐下。
李莲花拔开酒葫芦的塞子,顿时,一股醇厚的酒香飘散开来,弥漫在四周的空气中,勾起了李莲花久违的馋虫。他仰头先灌了一口,咂咂嘴,似乎在细细品味着那酒的滋味,随后将酒葫芦递向笛飞声,笑道:“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寻来的佳酿,今日便宜你了。”
笛飞声也不客气,接过酒葫芦,仰头便饮,那酒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打湿了领口的衣衫,可他全然不顾,只沉浸在美酒带来的畅快之中。饮罢,他长舒一口气,把葫芦递还给李莲花,赞道:“这酒确实不错,不枉你费心寻来。”
两人静静地坐在山顶吹了一会风,笛飞声突然出声问道:“红牡丹是如何得罪了你,你竟拿我作筏子,毁了她的五毒阵?”
“哪有?咱们刚刚是在五毒阵比拼的吗?只顾着和你切磋了,那还顾得留意场地。”李莲花矢口否认,脸上还摆出一副无辜至极的表情,仿佛真的对此事毫不知情一般。
笛飞声乜了李莲花一眼,“李莲花,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的演技越来越拙劣了。故意引我至五毒阵,又突然使出内力逼我相抗,这么明显的幌子,如果我还看不出来,那可真是白活这么多年了。”
李莲花厚着脸皮干笑两下,“那五毒阵让我和阿谯吃了颇多苦头,阿谯更是曾被困在里面三天三夜,我不过就是想给她们一个教训罢了,也好让她们日后行事能谨言慎行些。”
笛飞声看向李莲花,似乎在辨别他所说之话的真伪,片刻之后,才又继续说道:“昨日,乔婉娩几人离开五毒教,被红牡丹抓回来了。”
“哦。”李莲花灌了一口酒,漫不经心地回道。
笛飞声双眼紧紧地凝视着李莲花,想要从他的脸上探寻出些什么端倪来。
李莲花将酒葫芦递给笛飞声,“你盯着我做什么?”
“你不打算管管这事儿?” 笛飞声反问道。
“你不准备管?”笛飞声反问道。
“你希望我怎么管?”李莲花挑眉,语气里透着几分好奇与随意。
笛飞声伸手接过酒葫芦,也仰头灌了一口酒,缓缓说道:“我以为你会管。”
李莲花笑笑,极目远眺,望着远方的山峦,平静无波地说道:“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不插手,乔姑娘也会平安无事。”
笛飞声面上闪过讶异,直言道:“这可不像你的性格。”
“我应该什么性格?”
笛飞声又喝了一口酒,沉吟了一瞬,才缓缓地说道:“你当日重伤了乔婉娩三人,以你的性格,应当是心存愧疚,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他们坐视不理,会……”
李莲花嗤笑一声,接口道:“会亲自登门赔礼道歉,助他们疗伤,护送他们离开,从此以后对他们心存愧疚,许诺以后要是遇到什么难处,我定会全力以赴、鼎力相助,是吧?”
笛飞声没再说话,李莲花也无需他回答,他已从他表情上看出了答案。
李莲花长叹一口气,笑着摇了摇头,半是无奈半是感慨道:“怪不得,阿谯会和我置气。”
笛飞声眼中都是疑虑,皱着眉头看向李莲花,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解问道:“你不准备这么做?”
“以前的李莲花大概会吧,但是现在的李莲花不会了。他们受的伤并无大碍,就没有伤到根本,有关河梦在,想必早已经痊愈了,无需我多此一举。”
“对于乔婉娩来说,让她感到难过、受伤的,也许根本不是她身上的伤。”笛飞声若有所思地说道。
李莲花轻轻笑了笑,“就算不是,又如何呢?”
“你就不打算去解释解释一下?”
“没什么好解释的,事实本就是如此。”
笛飞声一怔,他没料到李莲花会是这个态度,他原以为,当日李莲花对乔婉娩说的那些话,只是权宜之计。
“你不去解释清楚,那句话,恐怕会像根刺一样,扎在乔婉娩的心中,这辈子都不会拔除了。你不会后悔?”
李莲花却只是笑了笑,拍了拍笛飞声的肩膀,语气轻松地说道,“老笛,你言重了,事情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李莲花静静地望着天边那被夕阳染得橙红一片的云霞,目光中透着几分悠远,悠悠开口道:“老笛呀,这人呐,总是会变的。
当年我初出茅庐,一心想着扶强除弱、建功立业,看到任何不平之事,总是会义愤填膺,恨不得将这天下所有作恶之人、犯科之事一一铲平了去,还天下百姓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当时的我,眼中容不下任何沙子,只要是作奸犯科的人,我非要赶尽杀绝不可。
后来,东海一战我侥幸不死,隐匿于市井之中,看了太多人的无奈与悲喜,也渐渐地明白了,很多时候,人都是身不由己的,慢慢也就不再那般执着地去苛责他人了。
十年中,过惯了一日三餐的平凡日子,我早就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了,早就没什么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开始讨厌起江湖的打打杀杀,只想过些闲云野鹤般悠然自在的日子。
可世事难料,最终还是没能躲开,卷入了那场朝堂江湖纷争之中。只是那样争权夺利、相互算计的日子,我是真的打心底里不喜欢。
我摇舟北上,本意就是想躲开这些纷纷扰扰,去过些清净安宁的日子。可是,谁能想到,我会遇到角丽谯。和她在一起的日子,虽说不再像从前那般清净,但每天有她在身边吵吵闹闹的,不再像过去一个人般孤单寂寞,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后来,我们情投意合,倾心相许,最终共结连理。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这样的生活才是我内心深处最渴望、最想要的。
不是一人的孤单狂欢,是和心爱之人的人间烟火,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那样的喜乐。”
李莲花温润的嗓音娓娓道来,犹如一杯甜蜜的醇酒,他忽然轻笑出声,自我打趣道:“那时的我,就像入了魔般,像个只知欢喜的傻子,看这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单纯美好。天是蓝的,水是清的,就连喝在口中的药仿佛都是甜的。”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又接着继续说道:“这人呀,一旦自己过的幸福安乐,就会不自觉地对这世界释放出最大的善意,总会想着也让身边的人也都幸福安乐才好,就算是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也都会给他们找出开脱的理由。”
他转向笛飞声,问道:“还记得当时我与阿谯因为乔姑娘起了争执,你劝我不要太贪心,好好想想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吗?”
笛飞声脑海中瞬间就浮现出了当晚劝李莲花的情形,那时的李莲花满脸纠结痛苦,可如今站在眼前的他,却是一脸的平和,眼神温润而坚定。
“我记得当时你喝得酩酊大醉。”
“是呀,因为当时的李莲花,太过痴傻,又太过执拗自大,总是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有能耐摆平一切,笃定自己一定能护住身边的每一个人,能让他们平安喜乐,还恬不知耻地想让阿谯迁就自己,现在想来,当时的自己真是可笑又可气。”
李莲花叹了口气,从笛飞声那儿接过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酒,酒液入喉,带着丝丝辛辣,却也让他的思绪愈发清晰起来。他缓缓放下酒葫芦,眼神变得有些黯淡,“直到阿谯出事,我这才彻底明白过来,与阿谯比起来,其他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没有了角丽谯的李莲花,愤恨在心,看这世上一切都是丑陋恶毒的,那些积压在心头的过往,一股脑地全都涌到了脑海当中。尤其是过去十年里,那些让我伤心的、被我刻意遗忘的往事,穿过漫长的十年时光,又再次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一桩桩、一件件,无比清晰地在我眼前重现,撕开我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不断地提醒着我,曾经上天是如何待我不公。而如今,在我好不容易抓住一点幸福的时候,它又是如何地残忍,硬生生地要把阿谯从我身边夺走。那种被亏欠、被捉弄的感觉,就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紧紧地缠绕在我的心头。
恨意在我心底野蛮生长,我恨到了极点,恨不得掀翻那天,踏平那地,杀光所有愧对我之人。”
说道此,李莲花的声音也由温润变成了伤感,静默一瞬,他悠悠地笑着,“所以,有些事不是真的忘了、不在意了,而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更重要的人需要我去关心、在意。当时我对乔姑娘说的那些话,并不是违心之语,而是我当时真正所想。如果,阿谯没有醒过来……”
他突然顿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掐住了喉咙,身体微微一僵,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不过那恐惧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他像是努力从那可怕的思绪中挣脱出来一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脸上的神情逐渐放松,继而又舒朗地笑了起来,那笑容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自豪,“幸好,阿谯她足够聪明,足够强大,总能在危险和困境中找到生机。”
李莲花微微侧头看向笛飞声,“其实,我和乔姑娘两人都明白,横在我和她之间、和四顾门那些旧友之间的那根刺,一直都在,我对他们有怨,同样他们对我也有不满。这些就像一颗埋在心底的种子,平时不去触碰它,也就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罢了。可真到了某些时候,无意中碰到了它,它便迅速长成参天大树,提醒着我们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不快。”
笛飞声也望着天边的鲜艳的如同玫瑰的晚霞,“以后还会为了他们舍生忘死吗?”
“帮大概还会帮的吧,我们之间虽然有些的龃龉,但他们毕竟是我的年少时一块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但,不会那般傻了,现在过好我自己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李莲花释然一笑,伸手拍向笛飞声的肩膀,“其实,这些都是我们多虑,百川院坐稳江湖朝堂那么多年,哪有什么难处需要我出手相帮。至于乔姑娘,她也并没有那般脆弱,她有她的骄傲和坚韧,她可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对乔姑娘而言,我在她心里,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重要,我说的话虽然现在伤害了她,不过,她很快就会忘记的 。
人这一生会遇到很多人、很多事,这漫长的人生旅途,有些人、有些事会被深深地铭记在心底,而有些人有些事,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慢慢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直到最后被淡忘。
乔姑娘,以后会遇到新的人、新的事,她的生活还在继续。我们,迟早都会变成对方记忆中的一个模糊影子,被渐渐遗忘在人生的长河之中。所以,有些事不必太在意的,也无需特意去解释,交给时间便好。”
笛飞声微微侧过头,望向李莲花,脸上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人总是要往前看的,你如今不再去做那个被人人称颂的大侠,其实也挺好。这江湖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本就如同那纠缠不清的丝线,想要从中挣脱出来,着实不易。你现在能放下那些虚名,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随心而为,倒也是一种难得的洒脱。”
李莲花听了这话,先是微微一愣,随即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你说的那是李相夷,李莲花从来就不是什么大侠。”
笛飞声挑了挑眉,从李莲花手中夺过酒葫芦,喝了一口,揶揄道:“李莲花虽嘴上没说,可心里头,不还是存着那份大侠的念想,做的那些事,哪一件不是大侠所为。”
李莲花微微一噎,嘴唇微张,似乎想要反驳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缓缓抬起手,挠了挠额头,轻叹一声后便沉默不语。
仔细想来,笛飞声所言确实不无道理。其实在李莲花内心深处,自己始终还是那个心怀天下的李相夷,一直都将扶危济困、锄强扶弱视为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与使命。
李莲花微微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抹无奈的笑容,以后他会努力做个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