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璃有中暑的感觉,平躺在床铺上也还在眩晕。她只能趴过来,将头堪堪抵着枕头,才能让自己舒服一点儿。
阮灵在下头已经骂了半个小时。从夏凉开始,一直骂到青爵,后来索性连整个傅家都骂了。阮灵真的气坏了,比净璃的反应还要强烈;仿佛事件中最受伤害的是她,而不是净璃。
净璃听着,仿佛听着遥远的故事。仿佛自己早已不痛了。
有时候细想想,真的不敢相信自己就生活在那样一个家庭里。虽然不是那个家族的人,却早已成为那个家庭的一员。也会觉得那个家庭神秘莫测、高不可攀;也知道它内里有许多见不得人的东西,表面的浮华掩盖不住里子的肮脏——但是,仿佛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的道理一样,虽然知道傅家的好、傅家的坏,却都已经全盘接受。
纵然阮灵为了她,能这样直言不讳大骂傅家;她自己却从来没想过要骂,要抱怨饫。
阮灵骂累了,起身拍着床栏,“我饿了,下来吃饭。”
净璃摇头,“我好像中暑了。中暑的人吃什么都得吐出来。我还是不给祖国和人民浪费粮食了。”
“没事,你下来吧!我请你,不用你自己花钱!跋”
阮灵知道,开学注册,净璃的学费暂时还欠着。她的片酬还没拿到。钱未然那头披着人皮的狼,竟然还拖欠着净璃!
净璃含笑摇头,“我不是心疼饭钱,我是为你着想——那要是我反反复复吐了一地,你能帮我收拾啊?”
净璃太了解阮灵,一句话就刺到阮灵软肋上了。阮灵就怕这个。
阮灵转身就跑,“那还是我自己先去吃了,回头你想吃什么我再陪你去吃啊!我下去给你带两瓶藿香正气水,你等着啊!”
看着阮灵那仓皇逃窜的背影,净璃忍不住笑。
每个人心里都有忌讳的。阮灵真的是她的好姐妹,可是阮灵却真的做不到给她打扫呕吐的秽物;就仿佛傅青爵那家伙,曾经为了一条裤子上是否沾了例假的脏污而跟她没完没了一样……
思绪终究还是绕不过青爵,努力想要提醒自己不要想,还是想到他。
方才阮灵真的是担心坏了吧?以为她被傅青爵伤透了心。实则没有。她的虚弱真的是因为中暑。
在竖店的日子里,因为赶戏经常要晨昏颠倒;南方的水土和饭食又让她不习惯。再加上长期在摄影棚里不见阳光,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很糟糕。校园操场无遮无拦的,太阳那么直拉拉地照下来,她真的吃不消。
阮灵不知道的是,其实傅青爵并非没喜欢过别的女孩儿的。比如他追宁馨的那一次,就折腾得地动山摇的。那时他给她的难堪,甚至超过这次他跟夏凉的。
他说他要跟夏凉订婚了——其实这个“订婚”她倒不怕。她真的怕的,是他的动机。当年青爵对宁馨,真的似乎是动了心的。
她能上贵族学校,当然是托了傅家的福。
开学两人一起出门,可是她是步行向公车站,他则是坐了家里的车子,一路呼啸着向前去。
虽然安于自己的身份,但是净璃还是不忿他非要故意与她一同出门的这份“居心”。
在他的车子与她擦肩而过的刹那,净璃忍不住,向车窗里瞪了他一眼。那么短暂不到一秒钟的交错刹那,却没想到他却也正好转过头来,目光玄黑地冷冷瞪了她一眼。
那年他的个子已经出落成了个大人,几乎就是如今的模样,只不过还微微有点婴儿肥,发丝也再长一些。而当年的她还是个青涩的小姑娘,身量虽然抽高了些,可是心里还是天真的。
那时候他就开始莫名其妙总不搭理她。净璃也抓紧一切可能的小细节时间,偷偷瞪他。
虽然细数两人多年来的共处,差不多每天都要吵架的。可是那段时间却是他们之间问题最大的一段时光,两人已经由仇视变成了敌视,仿佛都要一下子找到对方身上所有的毛病来作为攻击的目标才开心一般。
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宁馨出现了。
宁馨是青爵他们的学生会文艺部长。青爵的音乐才华那时已经开始展露,是宁馨主动找到他,希望他能加入学生会文艺部;后来两人就经常一起在学生会办公室里练琴、讨论各种文艺活动的安排。
开始的一切还都是公事公办,可是后来就渐渐有了不同。
后来净璃每回看见他跟宁馨一起走,净璃就忍不住冲他使鬼脸。青爵却倒也奇怪,看见她使鬼脸非但没恼,反倒莫名其妙地邪邪瞅着她笑。然后,便变本加厉与宁馨走得更近,更多地让她看见。
她也就更讨厌青爵。说不出为什么,一看他就倒胃口。在家里虽然还伺候他,不过已是避免见面,更逃避说话。
后来,还是于含之踢破了青爵的心事。而净璃一不小心成了帮凶。
那天毫无预警地,于含之叫了净璃过去,问净璃有没有青爵房间书桌抽屉的钥匙。净璃要清扫青爵房间各处,当然有。虽然不想拿出来给太太,但是净璃还是知道自己的身份,拗不过于含之,也就给了。
于含之带了个本子走,隔日傅伯伯就从外头气冲冲回来,将青爵叫进澄波阁里去。澄波阁的大门都关上,家人们都知道这是先生动气了的表现,便谁也没敢凑近去偷听。
倒是那时候才五岁大一点的嘉康什么都浑不怕,跑到门边上去偷听,转头来就向大家泄了底:是太太发现青爵的本子里夹着女生的情书;更要命的是那年的青爵也是少年动心,在本子里描摹满了爱情的萌芽。据说那本子里有他素笔描画的女生发丝、侧脸;还有一些朦胧的文字。
那段时间正是青爵开始不好好上课,将注意力转移到音乐上的时期。傅豹生便以为青爵这都是早恋闹的。傅豹生还是老做派的父亲,将音乐和早恋统统归于不务正业的范畴,便气得要揍青爵。
事情是于含之挑起来的,但是也是于含之最先心疼的。到后来杜清荷陪着于含之一起跟傅豹生求情,于震老爷子更是亲自打了电话来,傅豹生这才作罢。
青爵逃过一顿胖揍,出来却将火气都撒在了净璃身上。
“你出卖我!”净璃第一次看见他那么凶狠地瞪着她,玄黑的眸子里满是嫌恶。
“那是我心里的秘密,谁都不能碰触。只有你有那把钥匙,可是你竟然把它拿出来给了我爸!顾净璃,你果然是我傅家的好奴才!卖主求荣,你干得好啊,果然是奴性十足!”
他喊完,便气恼奔回自己的跨院去,将院门锁紧,再不容她进去。
净璃呆呆望着那铿然关紧的院门,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天上下起雨来,妈将她拉回去。净璃那一次病了很久,一个星期都在发烧。
她难过,她一直在梦里压抑地哭。
她是委屈。因为这件事是于含之干的,不是她出卖他——可是钥匙的确是她给出去的,她又是真的已经出卖了他。那种委屈无法说明白,让她一直疼,一直疼。
可是她的病却又不全是来自委屈——这个原因她自己知道,却无法跟妈说。
她是一直一直梦魇在他的怒吼里,梦魇在他怒吼里无法忽视的疼痛里。
他说那个本子是他心底无人能碰触的秘密,只有她有那个抽屉的钥匙——这句话可以有许多种理解的方式,可是她却被那最无法言明的一种方式给击中了心。冥冥之中仿佛懂了什么,可是细细捋开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明白;可是他的疼痛却十倍百倍地给了她,让她明明更疼,却无法喊出声。
那次事件之后,许多事情发生了变化。
比如她来了人生的初潮,变成了真正的女子。
比如,青爵与她一下子生分了。在学校里越发不顾忌地与宁馨出双入对,而且开始使用起男孩子追求女孩子的伎俩来。
比如——妈开始奇怪地望着她叹气。她听见妈开始偷偷给爸打电话,商量着要离开傅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