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尉,他们已经全部越过边线,去了政府军那边,想要阻击,已经不可能了。”
刘泰山望着远处的密林,敌方的探照激光,一束束地扫视过丛林外的原野,他低下头去,从兜里掏出一支烟来,旁边的警卫随即上前,替他点着了火,刘泰山吐出一缕烟圈,蓦地一笑:
“走了,那就让他们走吧!”
随即,刘泰山上了车,带着大军,开着各式装甲车,浩浩荡荡地沿着平原地带,一路往荒原城而去。
在越过荒原城时,已经是拂晓,城区远处的高楼直插天际,绛红色的天际,一缕云彩里面,那轮红日冉冉升起。
刘泰山感触良多,从他参加自由军,算起来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当初他意气风发,想要做一番事业出来,不远千里,跟乔心语和关墨凌一块儿投奔到了这里,经历了荒原城保卫战等大大小小数十场战役。
如今,他的确做到了,他成了总部议会的议员,成了自由军内部公认的具有代表性的将领之一,镇守着荒原城外的林东城,人们都赞誉他是儒将,说他是自由军的未来,连那位已经牺牲在战场上的社长也这么说。
像这样一身戎装,从前线撤退回来的经历,已经有很多次了。
可即便如此,望着那座荒废的城市,他仍然感到一阵凄惶。
他对这座荒城有着异样的情结,他,周山,韩青,郭琪,乔心语……
他们许多人,都曾在那里舍生忘死地战斗过,为了人类的自由,也为了自己的荣耀。
当初,他曾在这里见到过藤原家康,他们两人有过一段简短的交流,那时候,他已经是自由军内部的一名中校,他意气风发地拍了拍刘泰山的肩膀,拿出了一瓶清酒,两人坐在荒原城内的一处废弃楼栋里,一杯又一杯的喝着酒。一个用蹩脚的中文,一个用蹩脚的日语。
他非常欣赏刘泰山,为他能提出舆论战而感到讶异,同时,他们还聊起了许多物理学上的问题,藤原家康说自己虽然是一名将领,但他崇敬那些科研人员。
他们一个是自由军的高级将领,一个是战队的普通队员,身份有别,然而,这并不影响他们能坐在一起,促膝长谈。
那时候,藤原家康也曾跟自己一样,带着着他的队员,在荒原城内与敌军在血海中拼杀。那时候,他们有着一样的信仰,那就是保卫荒原城后方的人类。
可如今,他却带着他的子民,投靠了曾经的敌人,投靠了舟行者政府军。
昨夜傍晚时分,刘泰山追上他所率领的三千亲卫队员时,远远地他看到藤原慌慌张张地来到阵地边沿,当他看到阻击他的人,是刘泰山后,随之一愣,接着表情复杂起来。
他以为刘泰山会下令把他们截杀在两军边线附近,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刘泰山却迟疑了。
从他们深入密林,到踏入政府军辖地,刘泰山未开一枪,远远地遥望着他们,踏上了政府军的领地。
等到他反应过来时,他不觉嘴角露出一丝轻笑来。
他明白刘泰山为什么会这么做,以他的机智和宽仁,他也一定会这么做。
藤原一直觉得,刘泰山不太像一个将领,有时候,他的顾忌太多,又崇尚仁爱,给他一种中国传统士大夫的感觉。即便在上级震怒,严令阻击他们的现在,他依然为着自己心中的正义,违抗了上级的命令。
刘泰山是个了不起的人,是自由军内部,少有的,为了心中理想信念奋斗的人,这样的人,虽然他不一定能实现心中理想,但一定能得到人们的爱戴。至少在藤原心里,是如此。
他为自己能错失这样一个朋友而感到遗憾,他们终究再不能并肩作战了。
一个人,有他自己的命运,在莫大的时代洪流下,他们只能顺着命运安排,身不由己地过完自己的一生。
一个民族,亦是如此。
藤原不得不去这样做,他必须肩负起自己的职责来,哪怕那并不是他愿意去做的。
刘泰山回到聚居区总部后,遭遇到了副议长的训斥,当着议会大厅所有议员的面,他破口大骂,而刘泰山却始终未发一言,最后总部派人将他软禁起来,并解除了他的军职,剥夺了他的上尉头衔,只保留了议员之名,等候发落。
就这样,刘泰山住在总部给他准备好的一间套房里,泡着茶,翘着二郎腿,望着金秋时节的外面,手里还捧着一本书,看到精彩之处,偶尔一笑。
自从总部解除他职务后,他就一直这么打发日子。
喝茶,刷新闻,嗑瓜子,看书,发呆……
这样的日子,虽不能说有多精彩,但也足够轻松。他什么也不用干,想睡就睡,想吃就吃,他也乐得如此。
人们以为,在解除了他的职务之后,他一定会感到失落,感到挫败,可事实上,并没有。
这一度让那些看不惯刘泰山人,无所适从,刘泰山也知道,他目前在自由军内部,太过扎眼,有很多人都在等着看他笑话,他是封疆大吏,另外,他还是堡垒议案的主要策划人之一。
有些人,妒恨他的能耐,有些人,对他所提出的堡垒议案心怀怨恨。
总之,到了刘泰山这个位置,他身边,并不缺敌人。
尤其是在这样他失势的情况下,墙倒众人推,自由军这边的新闻,到处都在骂他,把他说成了投敌的奸细,说他是个伪君子,什么狗屁儒将,分明就是敌军的密探。
刘泰山对此,也只是笑笑而已。念一句: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
接着,他就开始发呆了。
人们不了解他,也不愿意听到他的声,只是一味地表达着他们心里的不满。
他抛头颅洒热血,为了自由军舍生忘死,为了人类,他甘愿背负一身罪名。
可人们并不感谢他,反倒辱骂他,斥责他,诋毁他……
他深爱着人们,可人们却视他如鸡犬。
在这个时代,他觉得孤独,他没有可以说话的人,每次看到这些谩骂他的新闻时,他总是会仰起头来,望着天花板,怔怔地出神,他偶尔也会翻史书,试图从先贤那里,获得一点心理上的慰藉。这使得他时常会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故人,她嗜书如命,他从未想到,自己一个最烦读书的人,居然有一天,也跟她一样的,拿起了书本。他心里十分感谢,在他的人生当中,出现过那么一个人,她的惊鸿一瞥,终究在自己的人生途中,烙上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他也会把这间房,想象成当年的教室,而她仿佛就在隔壁的书桌旁,定定地凝望着自己。
她的存在,只在于他的心间,他也不敢奢求太多,哪怕如此,他也觉得知足。
越过了2058年的年关,刘泰山从媒体上看到了世界各地,日本民众投靠政府军的消息。
一直到后来,自由军这边,近乎全部的日本人,都投靠了政府军。
然而,狡猾的舟行者,并没有兑现他的诺言,政府军接引了部分受体人员,其余非受体人员,被送到了政府军所建立的人类活动区。
就这样,这个民族,最终慢慢消失在了人类历史长河中。
他们曾以他们孤注一掷的性格,和强大的民族团结力,横扫整个亚洲,而如今,他们也以他们孤注一掷的性格,和强大的民族凝聚力,走向了他们的深渊。
刘泰山虽然不能离开聚居区,但在请示了上级之后,至少在聚居区内,是可以自由出行的。
期间,他去找过几次褚然。
他现在已经到了人人喊打的境地,本来他以为,褚然会对他敬而远之,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褚然还是跟以前一样,而且对于他在阻击藤原部的战役中,所做出的决定表示很赞同。
“要是头儿还活着,他一定也会做出跟你一样的决定,头儿虽然做事容易犹豫不决,但他是个好人!对我们这些下属都很好。“褚然叹了一口气道。
从褚然此时的神态不难看出,他对那个矮胖男子,还是有几分怀念的。
“我说刘上尉,你怎么就想到光顾我这里?你不是被关禁闭了吗?怎么,能走动了?”
刘泰山一笑,淡然道:
“是能活动,但也得报备,我现在太抢眼了,到处乱走,明天又会被不知道多少人骂,还不如关禁闭来的舒服一些。”刘泰山道。
“嗯,其实我也挺不理解,他们这是打了鸡血了还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对你恶语相向,要我说,其实你也不用生气,眼下自由军这边的媒体,都是总部在控制,很多民众,他们其实看不到真相的,可能就会误会你,如果他们明白了你的良苦用心,一定会在心里感激你!”说着,褚然就笑了起来。
在总部所有人都试图远离他的时候,褚然却毫不在意他到访,好像他不怕被牵连似的。
这话刘泰山还没问出口,褚然仿佛心里已经会意,就笑道:
“其实,我一个埋头搞科研的,也不怕别人会骂我,骂就骂呗,嘴长在别人身上,你还不教人家骂了?”说着,他又是一笑。“对了,你最近怎么样?有没有特别烦心?”
刘泰山不以为然道:
“那倒没有,该吃吃该喝喝,别人骂别人的,我做我该做的,互不耽误,再说了,像我们这些参加自由军的,不就是为了保卫人类的地盘?就算别人对我误会再深,我也会坚持我该坚持的东西。”说着,刘泰山长舒一口气,缓缓道:“总有一天,真相会摆在人们的面前,乌云只是一时的,总有雨过天晴的时候。”
“刘上尉,我真佩服你这种与世无争的松弛感,什么事儿,都想的那么通透。”接着,褚然略微沉吟,接着道:“我听说,政府军那边对你的风评不错,都在夸赞你,说你是自由军内部难得的良将。”
刘泰山喝了一口茶,摇了摇头: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说不定只是人家的离间之计,听听也就罢了,不敢当真。我怎么着,都是自由军这边的人,不讨那个嫌。”
“有什么打算?要不,来我这边做我助理?我这儿就缺个助理,说实话,我一直挺欣赏你的,就你在物理学上的造诣,如果不去打仗,来这里做个科研人员,也早就是专家级别的人物了!”
“专家?”说着,刘泰山就开始呵呵地笑。“专家就算了,我这人不会糊弄人,是个比较实诚的人,还是打仗比较符合我的脾性,而且我也愿意到战场上去,那样,我心里会比较舒坦。”
“嗯,我看也是,那现在呢?既然你都一直闲着,要不,就来我这边,帮我几天忙?也别让我那么羡慕你,你的那份清闲,我可是求之不得,你不知道,我整天被蒙在实验室,简直无聊透顶。”
“就算我同意了,总部也不会同意,就我这趟出行,都得向上级报备,你让我给你做助手,我是挺乐意,可有人不乐意啊。”
“倒也是,那你,就准备这么一直清闲着?”
刘泰山目视前方,思索许久,缓缓道:
“现在的话,我肯定是什么都做不了,我还是对总部有信心的,我觉得总部不会这么一直关我禁闭,总有人能看到真相,总有人明白事理,我想到那个时候,我就能离开聚居地,去林东城了,说实话,我还是喜欢林东城,那是我跟周山他们一手治理起来的城市,当初花了我很多的心血,在离开北元后,我就已经把那里当成是我的家了。以后,总部解除了我的禁令,不让我再去前线打仗了,那我就去林东城,我有个故交,她在那里开了一家混沌店,我们关系一直很好,她是我为数不多,能信得过的人,而且是北元同乡,我就去她那里,给她打打杂什么的,我很喜欢她做的混沌,而且你也知道,我到现在都还是一个人,有时候吧,人上了年纪,就渴望有个归处,有个家,我觉得,这样就很好!”
时年已经年过四十的刘泰山,在说出这番话时,他的神情不觉就有些悲怆。
他见过了太多别人的苦难,和他们的意难平。
他的那些年迈的属下,自从离开自由军后,从此就隐姓埋名,他们也跟自己一样,曾经拼死疆场,可等他们老去后,就一个个失去了影踪。
刘泰山虽然嘴上不说,但他心里很清楚,他们是不想给自由军拖后腿,他们有自己的信仰,他们值得敬佩。
他的那些属下如此,他也想跟他们一样,等到脱下一身戎装后,就找个没人的地方,了结此生。
好在还有一个人愿意一直陪着他,到了这个年龄,他放下了太多心里的包袱,他已经不在意她的过去,他们不过都是被这个世界遗弃的可怜人而已。
什么功名利禄,什么意气风发,不过过眼云烟而已,人生百年,到了了又有什么能带走的呢?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