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刘泰山神情落寞，褚然便也不再多言。
以他对刘泰山的理解，他的心思远比别人能看到的要稠密的多，连褚然也不敢说自己完全了解眼前这个人，他与别人的同的是，他相信刘泰山，相信刘泰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他自己的理由。
“这样也不错，那我就提前祝福你，希望你能得偿所愿，等我有闲功夫了，我就去你那儿吃馄饨，我这身边有不少杂七杂八的事，闹得我一直都脱不开身，我到现在都没去过林东城，等有时间了，我一定造访，到时候记得欢迎我。”褚然打趣道。
“要我说，你也就说说而已，如果你真来了，那我带你逛一逛林东，让你瞧瞧，现在林东城的繁华。”刘泰山得意道。
“对了，上次跟你一起过来的人，好像叫什么郭琪，他之前不是跟你一块儿加入了三笙社议会，最近怎么不见她人了？”褚然又问道。
“前方战事吃紧，藤原撤离聚居区后，舟行者就趁机发动了突袭，那边缺人，她去那边了。”刘泰山道。
“对了，周山呢？他之前当队长的时候，那可是相当能闹腾，怎么做了连长之后，反倒是消停了？怎么，这家伙他是幡然悔悟了？”
刘泰山一笑：
“自从我跟郭琪加入议会之后，就一直忙着跟总部那些混蛋吵架，林东城不能没有人坐镇，那边靠近政府军领地，时常会有流寇逃窜过来，没有一个能稳定局势的人肯定是不行，所以，我们三个就商量，由他继续坐镇林东城，我们两个去总部跟人吵架。”
“我说呢，我看他这是屈才了，他要是到总部去，估计没几个人能吵得过他。”褚然道。
刘泰山一听，笑了起来，褚然说的没错，周山说话总是一副中气十足的样子，而且能说会道，他去议会，定然能让那些议员们心悦诚服。
此时，两人聊天的氛围欢快起来，刘泰山问了一些武器制造方面的事，另外，他又跟褚然聊起了舟行者，他们都觉得，舟行者在他们辖区内建立的人类活动区，说白了，就属于集中营，现在人类在南亚一带有一息尚存，他们不敢贸然做出格的事，可要是人类聚居区毁灭了，那就真不好说了。
他们之前为了清除领地内的人类，蓄意炮制了一场鼠疫，以至于很多人因此丧生，这就是个明证，舟行者对于人类，他们的善意，是有附加条件，并且有时限的。
“我曾听人提到过有个什么南柯虚拟空间，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刘泰山问。
“说白了，就是舟行者建立起来的一种虚拟系统，能够跟人类大脑连接，将人的意识，以电信号的方式，接入网络空间。”
“那被接入的人会怎么样？”
“他们就跟我们睡着了一样，会做梦，那个梦，相较于平常的梦，可能要真实很多，有非常真实的视觉，听觉，触觉感受，就等于他们活在了另一个空间。“褚然道。
“一场梦，大概能做多久？“刘泰山问。
“一辈子，按照舟行者现在的科技，他们可以保证这些人，一辈子都生活在虚拟空间里，直到死去。他们那边，规划了许多剧本，自愿放弃现实生活，想要走入虚拟空间的人类，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剧本。“
“这有点儿像他们的糖衣炮弹？“
”的确如此，毕竟活在梦里，比在现实里要幸福的多，虽然不真实，但却能饮鸩止渴，所以，有好些人类，他们既不愿意接受洗礼，也不愿意去舟行者为他们规划出来的人类活动区，最后选择了进入南柯虚拟系统。“
“你说，他们这些人，到底是对呢，还是不对？“刘泰山凝视了一眼天花板，蓦地问道。
“在我看来，其实无所谓对错，有些人已经丧失了斗志，丧失了信念，与他们而言，活在虚拟空间，跟活在现实里没有区别，而且，南柯系统还能满足他们的心理需求，何乐而不为？我听说，进入这种虚拟空间的人，有不少，其实他们就算是活在现实里，也不过是行尸走肉，与其别扭的度过一生，不如就在空间里做一场不真实，但却足够精彩的梦。“
刘泰山长舒一口气，道：
“可这么一来，人类，不就灭亡了？这不过是另一种的缴械投降。“
褚然不觉也叹了一口气，道：
”他们可能没有那么多心思，就单纯觉得，能满足自己就好，人类的存亡，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其实这种情况，从这个世纪初，就有了苗头，我们一边在大力发展科技，可人类，似乎越来越不再享受科技所带来的各种便利，信息的满足，使得人们，对社会产生了厌倦感，资本的运作，贫富的悬殊，让人们在看清这个世界后，滋生了一种绝望感，持续的低欲望，让大量民众，开始不再关心外界，将所有的注意力，都转到了自己身上，从新世纪初，生育率就在不断的降，这其实很能说明问题，就是很多人，对于现实，已经不再抱有太大希望，舟行者，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顺应了许多人类的需求，打造出了南柯虚拟系统。”
听着褚然头头是道的分析，刘泰山陷入了沉思。
他还是在纠结一个问题，那就是科技，到底在造福人类呢，还是在摧毁人类？
如果没有科技，那么，地球可能不会遭遇核战争，地球环境，也不可能这么迅速的恶化。人们一直在向地球索取着他们想要的一切，从封建社会，到工业社会，再到现在的高科技时代。
其实从人们制造核弹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有一天，它会被送上战场，像褚然所说，其实所有已成定局的事，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有了苗头，人们对科技的依赖，注定了有一天，科技会颠覆人类。
这让他想起了潘多拉魔盒。
人们一旦打开它，必会惊异于它的神奇，当然，也会沾染上它带给人们的罪孽。
他想起了在另一个平行时空，见到本杰明时的场景，他告诉自己，人，从一出生开始，就有原罪。
当时他不以为然，可如今，他觉得似乎的确如此。于是，他问了褚然一个问题：
“你说，要是人类自己不堕落，那么，舟行者还会来吗？”
褚然却是一笑，道：
“人类的堕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在我看来，有欲望，就有面临堕落的风险，中国古人讲省身，其实就是在告诫自己，要正确看待欲望。欲望一旦泛滥，就成了堕落，任谁也救不了。”
见褚然说起了省身，刘泰山也来了兴致，道：
“《道德经》有云，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混乱有忠臣，无为而无不为，他们提倡小国寡民，在你看来，怎么样？“
褚然仍旧笑着，沉思片刻，缓缓道：
“其实老子，他所讲的无为，从根本上讲，就是想维持现状，不进就不会有退，不做，就不会有错误，这样肯定是不行的，对于我们搞科研的人来说，必须要有进取之心，持续的努力，不断的纠错，才能让研究的项目推进下去，至于小国寡民，我就不懂了。“
刘泰山淡然吐一口气，道：
“盗亦有道，智慧一旦产生，就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小国寡民，其实也不错，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各自安居乐业，浑然天成，你说，这人，要是没有觉醒智慧，那该有多好，可偏偏，上天给了我们这样一把利剑，让我们斩尽苍生，最终，也斩了自己。人啊，是多么的痛苦，如果让我再选一次，那我再不愿意做人了，像其他动物那样，在蒙昧中活着，其实未尝不是幸事。就像什么呢，就像我们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
整日泡在科研所做研究工作的褚然，大概永远无法理解刘泰山心里的那份孤独，他的眼神深沉，仿佛能洞悉这世间的一切，褚然很清楚，当一个人真正看清了太多东西，就会相应的，背上更加沉重的责任，去承受他本不该承受的痛苦。
“这些，都是我们不能选择的，如果我们不发展科技，就会有人超过我们，我们就会面临威胁，就失去了尊严，被架在火上烤，不去奋发图强肯定是不行的，有时候，你一旦做出了一个抉择，走上了那条路，等你走到一半的时候，想要退出，那几乎已经不可能了，所以，我们只能继续走下去，这——大概就是宿命吧！”褚然道。
刘泰山随即展颜一笑，问：
“怎么，你们研究物理的人，也相信宿命这种东西？”
“当然，其实我们研究物理的人，比常人要更相信这些东西，实的尽头是虚，物理的尽头，可能也是如此，研究着研究着，就发现，好像很多物理定律，就专门是给人设定的，好像这个世界，它有自己的意志，就很奇怪，当然，可能是我有些走火入魔了。”
刘泰山缓缓点头，笑道：
“走火入魔不至于，可能是想得太多了吧，我有时候也像你一样，尤其最近，没事儿做，一个人待着，就容易胡思乱想。”
此时，有人从实验室外走了进来，跟褚然汇报了一些实验研究上的结果，褚然让刘泰山先坐着，他去忙一会儿，忙完了就过来。
刘泰山应和一声，自己坐在桌子边，望着窗外风景，独自喝茶。
坐了大概十来分钟，他跟来实验室拿东西的助理打了一声招呼，接着就走出了实验室，来到了外面街头。
已经有两名站在车边的警卫注意到了他，在他走出科研所大楼的那一刻，两双眼睛就一直警觉地注视着他，一直到他上了车，两名男子这才放下了心。
在回去的路上，刘泰山接到了乔心语打来的电话，问他现在怎么样。
他也只是应付似的随口聊了几句，让乔心语不必为他担心。
乔心语到现在为止，一直在荒原城内的阵地医院，据她说，从前线运送下来的伤员，已经住满了她所在医院的所有病房，治好的伤员一批批的送出去，负伤的队员，有一批批地从前线运送过来，忙的她一天头昏眼花，连一口水都顾不上喝。
“你可真是叫人担心，医院这边，都在传你被总部软禁，有这么回事儿？”
刘泰山叹了一口气，笑道：
“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怎么才知道？新闻里不到处都在报道，你也不看新闻？”
“我没那个功夫，太忙了，哪儿有时间看新闻，我可不比你，那么清闲，那等过一段时间了，我就过去看你。“
说着，乔心语就挂断了电话，她可能忘了，自己这边不允许有任何人来探望，之前韩青在得知他被总部扣押的消息后，就第一时间赶到了聚居区，在他住所的楼下，被警卫拦住了，他俩当时也没能见上一面。
现在，他就像是孤家寡人那样，总部限制他接近任何人，也不允许别人来探望他。
回到住所后，两名警卫随即关上了房门，那门是智能锁，他在里面是打不开的，只有那两名警卫人员的指纹，才能打开他所在房间的门。
刘泰山继续躺在椅子上，翻看着最近关于他的一些新闻，几乎都是负面的，刚开始他还有些抵触，可慢慢的，他就习惯了，听着别人隔着屏幕怒骂自己，也成了他无聊生活当中的一种消遣。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随着时间的推移，听郭琪说，边线密林驻地那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发生战事了，总部也正在考虑让他退守林东城，继续管理林东城事务。
他在电话里一边抱怨，一边俏皮地跟刘泰山打趣，问他什么时候能从总部回来。
显然，一直在密林驻地忙着应付战事的郭琪，并不清楚他目前的处境，随着事态的发酵，关于他的种种过往，都被人们刻意揪了出来，有人指责他荒原城保卫战作战不力，也有人向上级反映，他在治理林东城的过程中独行专断，行事蛮横，驱赶其他战队队员，更有甚者，分析出他加入自由军的目的不纯，是想着为自己谋求地位跟财富，当然，关于他是舟行者奸细的论调也是愈演愈烈，有人甚至还拿出了相关的证据。当然，那些证据不过都是他们捏造出来的，根本就经不起仔细推敲。
刘泰山这样一个精通舆论战的人，最终被自己人的舆论推上了风口浪尖。
他一个人，承担下了所有民众的愤怒，就在这两天，已经有人提出，要将他当众处决，以泄民愤。
所以，刘泰山能不能活着离开聚居区，都已经成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