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万籁俱寂的深宫之中,梆子声悠悠传来,将公孙若棠从浅眠中骤然惊醒。
她本就因扬州水患感染瘟疫,导致身子孱弱,这一吓,更是让她有些恍惚。
公孙若棠赤脚踩在金砖之上,那金砖透着彻骨的冰凉,从脚底直蹿入心间,让她瞬间清醒了几分。
借着朦胧的夜色,她瞧见廊下忍冬的身影。忍冬双手捧着药盏,肩膀微微耸动,正低声抹泪。檐角的白灯笼在夜风中被扯得哗哗作响,那惨白的光随着灯笼的晃动,忽明忽暗,给这寂静的宫殿添了几分诡异。
“承欢呢?”公孙若棠开口问道,嗓子因为病中的缘故,沙哑得厉害,声音仿若砂纸摩擦一般。 忍冬听到声音,吓得浑身一颤,手中的药盏险些掉落。
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带着几分惊惶与焦急:“小殿下抱着虎头枕往慈安宫去了,奴婢们拼了命地拦,可小殿下性子执拗,怎么都拦不住......”
忍冬的话音还在空气中回荡,外头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那马蹄声敲在石板路上,“哒哒哒”地响,仿若敲在众人的心尖上。
只见司云琛裹着一身浓重的夜露,急匆匆地冲了进来。
他身上的龙袍下摆沾着不少草屑,显然是一路赶来,顾不得许多。 “皇祖母......”司云琛开口,声音里满是担忧与焦急。
公孙若棠见状,也来不及多想,随手抓起一旁的斗篷,快步上前,往司云琛身上罩去,口中急切地说道:“快走!”
一行人匆匆赶到慈安宫,公孙若棠一眼便瞧见承欢的小靴子歪在慈安宫阶前。
她心中一紧,俯身拾起靴子,触手之处,内里湿漉漉的全是汗,可见承欢赶来时是何等的匆忙与急切。
踏入寝殿,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那味道呛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太后躺在床上,身形枯槁,仿若被抽干了生气。她那瘦骨嶙峋的手从锦被里探出来,口中喃喃低语:“锦瑟......”
公孙若棠急忙跪在脚踏上,柔声道:“皇祖母,我是若棠。”话刚出口,太后那只枯手便紧紧攥住了她的腕骨,力气大得惊人,公孙若棠感觉自己的腕骨都快被攥碎了。
太后浑浊的眼珠突然清明一瞬,她手上的翡翠镯子磕在床沿,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仿若在这死寂的宫殿中奏响了一声绝响。“娘来陪你了......”太后轻声说道。
话音刚落,承欢从帷幔后钻了出来。她的发辫已然散乱,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扑到榻边喊道:“太祖母看欢儿的新裙子!”太后那干枯的指尖轻轻擦过承欢袖口的蝴蝶绣纹,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细微的弧度,可紧接着,她的手倏地松了下去。
“母后!”就在此时,皇帝撞开殿门冲了进来。他神色慌张,冠冕歪斜,丝毫没了平日里的威严。
皇后跟在后面,慌乱之中绊在门槛上,险些跌倒。公孙若棠见状,急忙把承欢的脸按进怀里,生怕她瞧见这悲伤的一幕。可承欢却挣扎着,小手伸向太后,嘴里嘟囔着:“欢儿要太祖母讲故事......”
司云琛走上前,轻轻掰开女儿的手指。承欢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在这凄厉的哭声里,皇帝颤抖着将太后渐冷的手贴上面颊,一阵微风从窗外吹进来,吹落皇帝的一缕白发,悠悠飘落在杏黄枕巾上。公孙若棠这才发现,不过短短几日,父皇的鬓角已全白了。
卯时正,晨曦初破,柔和的光线似一层薄纱,轻轻铺洒在肃穆的宫殿之中。
六尚局的女官们身着素色宫装,神色凝重,步伐整齐且轻盈地捧着麻衣鱼贯而入。
殿内弥漫着压抑而哀伤的气息,正中央停放着一具棺椁,气氛愈发显得沉重。
棺椁之旁,小小的承欢正蜷缩在那里,手中捧着一块糖饼,有滋有味地啃着,糖屑从她嘴角不时落下,在这哀伤的场景里,她的举动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带着几分孩童特有的懵懂与天真。
公孙若棠面容沉静,眼神中却难掩悲伤,抬手接过女官递来的孝服。在展开孝服的瞬间,她的目光被衣襟处的一处异样吸引。只见那里歪歪扭扭地缝着一朵小白花,花瓣虽已有些发蔫,却依旧能看出是茉莉。
公孙若棠心中一动,她认得这茉莉,那是承欢昨日在御花园里欢欢喜喜揪下的。当时,承欢如一只欢快的小鸟,穿梭在花丛间,摘下这朵茉莉时,还满心欢喜地说要给太祖母瞧瞧。如今,这朵茉莉却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孝服之上,公孙若棠的眼眶微微湿润。
“让欢儿给太祖母守夜吧。”公孙若棠轻声说道,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伸出手,拦住了正要上前抱走孩子的嬷嬷。
嬷嬷微微一怔,随即欠身退下。公孙若棠望着承欢,眼神中满是怜惜,她知道,承欢虽年幼,却与太祖母感情深厚,或许让她在这里,也是一种寄托。
不远处的司云琛正满脸怒容,剑眉紧蹙,对着礼部尚书厉声训斥:“冰棺为何还不……”话语中满是焦急与愤怒。
礼部尚书低着头,战战兢兢,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大气都不敢出。司云琛心中的焦急如熊熊烈火般燃烧,皇祖母的离世对他打击巨大,而此时冰棺未到,更让他感到烦躁。
“殿下。”公孙若棠走到司云琛身边,声音轻柔得如同春日微风。她双手捧着一盏热茶,缓缓塞进司云琛掌心。
触碰到司云琛手心的瞬间,公孙若棠心中一惊,那掌心满是冷汗,湿滑冰凉。她抬眸望向司云琛,只见他双眼布满血丝,面色憔悴,往日的意气风发已消失不见,此刻只剩下满心的悲痛。
承欢似乎并未察觉到周围哀伤压抑的氛围,她突然高高举起手中的虎头枕,眼睛亮晶晶的,大声说道:“爹爹听!太祖母说虎将军会打雷!”稚嫩的童声在宫殿内回荡,众人皆是一愣。
司云琛原本愤怒焦急的神情瞬间凝滞,他愣怔片刻,随即眼眶迅速泛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缓缓蹲下身子,将承欢轻轻搂进臂弯,紧紧地抱着,仿佛要将所有的悲伤与思念都通过这个拥抱传递给女儿。
承欢在父亲怀中,眨着大眼睛,一脸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人。 公孙若棠微微转身,恰在此时,她撞见皇帝独自一人站在冰棺前。
皇帝身形微微佝偻,背影显得孤独而落寞。他正对着冰棺,嘴唇微微开合,喃喃自语:“母后总嫌朕选的寿材太沉……”声音低沉而沙哑,饱含着无尽的哀思与眷恋。
公孙若棠心中一阵酸涩,她默默地退到一旁,不忍打扰皇帝这片刻的倾诉。
头七那日,铅云如墨,沉甸甸地压在京城的上空。天色未明,细密的雪粒子便纷纷扬扬洒落。
灵堂内,白幔低垂,烛光摇曳,映照出一片肃穆哀伤的景象。灵柩前摆满了琳琅的供品,香烟袅袅升腾。
慧太妃身着素白孝服,发丝略显凌乱,眼神中满是悲戚与空洞。她猛地扑到灵前,双手死死地抓住灵柩边缘,声嘶力竭地哭嚎起来:“姐姐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带臣妾走吧,臣妾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啊!”那凄厉的哭声仿若夜枭啼鸣,瞬间打破了灵堂原本的静谧。
彼时,承欢正站在一旁,睁着那双懵懂的大眼睛望着灵柩。
慧太妃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她小手一抖,手中捧着的供果托盘“哐当”一声坠地,一颗颗圆润的桂圆,四散滚落。
承欢小脸煞白,眼眶中蓄满了泪水,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 公孙若棠就站在不远处,目睹这一幕,她神色平静透着几分清冷。
见承欢受惊,她迅速给身旁的侍女忍冬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抱走孩子。忍冬心领神会,快步上前,轻轻将承欢抱起,转身匆匆离开了灵堂。
公孙若棠这才移步到慧太妃身旁,俯下身,伸出双手,稳稳地扶起已然哭瘫在地的慧太妃,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一丝冷意:“太妃若真想追随祖母,本宫这就请太医备鸩酒,也好遂了太妃的心愿。”
此话一出,仿若一道惊雷在慧太妃耳边炸响。原本还哭嚎不止的她,哭声瞬间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她瞪大了双眼,满是震惊地看向公孙若棠,嘴唇微微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帝从灵堂的经幡后缓缓转了出来。他身着厚重的孝服,几日来守灵的操劳让他面容憔悴,眼底泛着浓重的青黑,整个人看起来疲惫不堪却又强撑着。
他目光扫过灵堂内的众人,最后落在慧太妃身上,声音略显沙哑却透着威严:“传旨,慧太妃哀思过度,移居奉先殿静养,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半步。”
公孙若棠见状,微微屈膝行礼,随后开始整理被慧太妃扯乱的孝带。
不经意间,她伸手摸到袖袋里有个硬物,掏出来一看,原来是承欢不知何时塞进来的糖人。此时的糖人早已化得黏糊糊的,她的手指沾上了黏腻的糖渍。
公孙若棠微微愣神,转头望去,只见女儿承欢不知何时又跑了回来,正撅着小屁股在香案下爬行,眼睛紧紧盯着滚进棺材底的玉连环,那玉连环是太后生前送给承欢的,她心心念念想要捡回。
守灵的最后一夜,寒意愈发浓重,灵堂内的烛火在寒风中摇曳不定,随时都有熄灭的危险。司云琛身披黑色大氅,身姿挺拔,穿过长长的回廊,踏入灵堂。
承欢正枕着公孙若棠的腿,蜷缩着身子熟睡,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手里还紧紧攥着半块已经硬掉的糕点。
白烛燃了一夜,烛泪堆积如山,在黯淡的光线下,映得冰棺泛着幽蓝的诡异光芒。公孙若棠抬起头,看到司云琛走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欢儿说太祖母怕黑。”她轻声说道,一边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承欢在睡梦中还在时不时地抽噎一下。司云琛微微动容,赶忙解下身上的大氅,小心翼翼地裹住公孙若棠和承欢娘俩。
他的手不经意间摸到公孙若棠单衣下的玉坠,仔细一看,竟是太后去年塞给承欢的长命锁,如今公孙若棠贴身戴着,仿若将太后的那份疼爱也一直带在身边。
寅时初刻,一阵沉闷而悠长的移灵钟声骤然响起,声浪滚滚,响彻整个皇城。
公孙若棠轻轻抱起沉睡的承欢,迈着沉稳的步伐,站在高高的石阶之上。寒风呼啸,雪粒子打在她的脸上,生疼生疼的。她望着下方,只见司云琛头戴冕旒,身姿修长,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的冕旒之上,转瞬便化为晶莹的水珠。
皇帝则在灵柩前,脚步踉跄,双手颤抖着扶棺前行,一阵寒风吹过,一缕白发从他的孝帽里悄然漏出,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