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间,宗门里多了一个人,却又少了两个人。
四宗大比,秘境里,古武尸突然暴动,打伤不少弟子,季迟礼和周慕尘为救四宗弟子孤身涉险,最后古武尸虽身死,但他们二人却也死在了天道禁制之下。
魂飞魄散。
三界除名。
记忆到这里,已经很模糊了。
再往后的事情,薛不闻的魂魄虽然被补全,但他却怎么也想不起,不是说想不起,而是那些记忆中的人脸都是模糊的。
每一帧动作都模糊无比。
啊,他忽然想起,他倒也不是什么都记不清,那些在定河城里的打闹日子他记得很清楚,每一个画面都很清楚,闭上眼,就是曾经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
“诶,大师兄,你是不是喜欢三师兄啊?”他记得自己曾经对温白开过这个玩笑。
对方端着药碗,对屋内又是一身伤的人感到很无奈,可薛不闻这一问,他整个人却愣在原地,手中的药碗差点被他掀飞。
“你胡说什么?”他尽量压低声音,“三师弟他……他有喜欢的人。”又怎么会喜欢他。
那时候的薛不闻完全没有听出温白话中的深意:“啊,你说那个凌姑娘啊,你改天得去庙里拜拜,看看老三是不是中啥邪了,怎么会看上那样一个脚踩十几条船的人。”
说着,他还将胳膊搭到温白的肩上:“我就觉得大师兄你挺好。”
“……”温白沉默半晌,薄唇蠕动,“无论三师弟喜欢谁,作为大师兄,我都会衷心地祝福他。”
那份年少时的悸动,也该就此深埋于心底了。
师弟有喜欢的人,可那个人不是自己。
他花费了许多时间才接受这个事情,他甚至都有的后悔,这些日子他时常在想,如果当初在鹿相国他没有逃婚,而是坦白,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这场心动,始于烈阳,终于凛冬。
如果说宫煜和温白之间是一场长达许多年却从不敢主动争取的暗恋,那么薛不闻和何奈就是一场从未宣之于口,却又心知肚明的世家交易。
他们都曾好好地活着,也都曾替对方遮风挡雨过,在定河城最危难的日子里,他们就是彼此的依靠,不知一起渡过多少难关。
奈何桥没有孟婆,没有孤魂,却有一个人。
死人。
何奈瘫倒在奈何桥边,双眸紧闭,面容依旧,地府阴气很盛,尸体放在这儿,即便不做什么处理也不会腐烂。
他不知在这儿等了多久。
几年,几十年,亦或是几百年。
薛不闻不清楚。
“枯树逢春,故人相逢,”亓官宜眼帘微颤,“竟是这个意思。”
“老何,我来赴约了。”
薛不闻一步一步踏上奈何桥,身形摇摇欲坠,魂魄也在这一瞬间变得分外透明。
亓官宜大骇,赶忙掏出怀中的小本本,这是当年温白在藏书阁留下的册子,她从未想过,那个曾经时常将天机不可泄露挂在嘴边的神棍也会耗费寿数,将未来种种可能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地交代下来。
终于,她翻到了写有薛不闻的那一页,匆匆看过书页上的文字后她想都不想,三步并作两步迈上去,揪住薛不闻即将飞散的魂魄就往何奈的身体里塞!
魂魄飞散,这是生魂已经丧失活下去的信念,或是等到了他要等的人,执念散尽,这世俗也留不住他。
原来,在空灵界时,薛不闻日日守在奈何桥上不是为了等孟婆下班唠嗑喝酒,而是他在等记忆里那个会说在奈何桥上等他的少年。
桥上的“尸体”忽然睁开眼,泪流满面。
“何奈”拖着步子走到不算太清亮的忘川河前,河面上倒映出来的模样俨然就是何奈本人,可主宰这具身体的魂魄却叫薛不闻。
亓官宜垂眸:“我的任务完成了,就此别过,四师弟。”
薛不闻双肩都在颤抖:“为什么?”
“大师兄说,只有地府秩序率先恢复,六盗界才有重生的可能。”
许是没有什么底气,亓官宜的声音越说越小。
说到最近,她甚至都不忍再开口,交代几句后便匆匆离开。
薛不闻望着河面倒映出来的人脸,他本想一了百了,却又想到这是何奈的身体,他没资格替他处理。
此后,每日醒来,看向镜中之时,他都是在看另一个人。
不知多少年后,六盗界出了位有名的判官,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他站在奈何桥头,笑着对那些游魂说:“祝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也是。
不闻,不语,便是一生。
薛不闻有时候就在想,既然他叫薛不闻,为什么何奈要叫何奈,不能叫何不语吗?
毕竟他话那么少。
亓官宜在洞尘界外徘徊许久,终是鼓足勇气踏入界门内,她拎了许多东西,来到宫家祖祠前,果盘摆好,再插上香,拜上几拜。
“对不起,我们没有看好三师弟,我知道,侯爷夫人你们记恨我们,但话说回来,你们好歹都入土为安了吧,总不能还跟我置气。”
“我呢,这次回来是要履行三师弟当年的承诺,你们不知道,这小子当初在这里落了个徒弟,我得带回去,那小兔崽子现在应该正是那年我们初见时的年纪,时光正好。”
简单地烧完香后,亓官宜就抱着剑棍走进京城。
迎面就撞上一名骑着马,在京城中狂奔的红衣少年。
一如当年。
“驾!驾!驾!好马快快跑!待会儿我要是被我爹逮到了,我就把你卖到朱屠夫的手中,给本世子当下酒菜!”
马背上的少年正是周然。
亓官宜故意没躲,剑棍摆风一出,立在大道中央,仰首挺立。
周然吓得赶紧勒马,刚要破口大骂,却在看见来人后,那些话全都被他丢进肚子里去:“是你?!”
“是我。”亓官宜棍风一扫,将周然从马背上扫下来,“没大没小,你应该唤我一声师叔。”
说着,他扭头冲急匆匆赶来的冠英侯拱手道:“侯爷,定河城前来赴约,世子殿下我要带走,你没意见吧?”
冠英侯眼眸深晦,不语,刀却已经出鞘。
亓官宜笑道:“我向您打个包票,世子殿下在空灵界定会安然无恙。”
“你怎么担保?”冠英侯被气笑了。
“以命担保。”亓官宜不卑不亢,“我可立军令状。”
周然还是被亓官宜金刀大马地拐回了定河城。
“师叔,咱们宗门这么大,我住哪儿啊?”
“师叔,这只大鹅我能拿来炖汤吗?”
“师叔,咱们宗门怎么没什么人啊?”
“师叔,咱们今天晚上吃什么?”
“……”
刚来的孩子总有十万个为什么,逮着亓官宜问个不停。
最后,亓官宜实在嫌烦,就将他丢给陶有岚:“有什么事问你陶叔和温柔姐!老娘要守门!哪有那么多时间听你唠嗑!”
周然摸摸鼻子:“好吧。”
日近黄昏,亓官宜坐在沈渡以前坐着的地方,望向洞尘界方向,那里似乎有一抹幻影,神色温柔,冲她微微一笑。
“故人相逢。”亓官宜扭头看向身旁开了一朵花的枯树,喃喃自语。
偶有一片花瓣飘落,落在石桌上斑驳的棋盘上,一枚黑棋就此落下。
这场天道局,跨越千百年,在这一刻,终于落下帷幕。
桥归桥,路归路,山水从此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