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云在床上躺下来,张四又在擦地,她每天把地擦得洁净得可以光了脚走,尽管这不是她的工作。但护士人手不够,患者家属自动替补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共识。她是5床的陪护,16岁,是个农村小姑娘,却一直被当成男孩养大,莽莽撞撞的,从头发到身材,到衣服裤子、行为举止,没有一个地方像女孩,就连小名儿都不像——四儿。
5床玩累了,倒在床上休息,她是子宫癌早期,做了全部切除手术,冰云醒来的那天,5床刚下手术台,手术很成功。“四儿,给姨倒点水喝。”5床说。
张四扔了拖把跑去倒水,3床笑:“四儿,给我也倒一杯。”张四便给她也倒了一杯。
3床,41岁,乳腺癌早期,一侧的乳房切除二分之一,这次回来做最后一次化疗,医生说已经康复。6床是来复查放疗。两人大概第一次住院就认识了,也许因为同病,所以相怜更深,她们常常对面坐着聊天。3床的丈夫是一名公安,这次就是工作太忙没能一起来,但差不多每天都打电话,小护士熟悉了,会站在门口叫:“3床,热线。”3床便笑嘻嘻地跑去接。化疗的前一晚,他又来电话了,询问化疗的时间,3床接了电话回来,脸上照旧容光焕发:“又问我什么时间,我告诉他,还得两天呢。他来做什么,看着难受,也替不了我。老大要中考,单位里也一摊子事。”笑起来:“等做完我再告诉他,让他来接我。”
5床笑:“看看人家这感情!”
化疗之前,冰云看她自己做好一切准备:痰盂、水盆、水果、毛巾、热水袋……她去打开水了,1床说:“3床性格可真好!”
“她是真刚强,”6床道,“我就不行。化疗的时候折腾的死去活来,就剩半条命了,还能吃什么,连水都喝不下去一口。她可不一样,这边刚吐完,那边回手摸过一个苹果,放在嘴里就是一口。”一个“摸”字,把3床的顽强倔强描绘得淋漓尽致。正说着,去打水的人回来了,一进门就笑起来:
“我刚碰上一个混上来卖草莓的,”果然,她手上拎着一个方便袋,里面是红艳艳的新鲜草莓,“我买了一袋,和他打了半天价,正好一会吃!”
只要能吃,那就没事。这是医生们最朴实的诊断之一。
3床长得很白净,一架白圈眼镜显得温文尔雅,她从不穿病号服,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完全没有病号的样子。每次出去吃饭,必是换上雪亮的高跟皮鞋,在地上踏出嘎嘎的脆响。冰云觉得她在用意志和命运斗争,小到每一个细节。她就像一个斗士,和命运狭路相逢,不退不让,而是伸出手去,扭住了命运的犄角。
她看一眼1床,这个等着命运判决的人,她是否能敲响生命之鼓?妹妹呢?
昨晚病房熄灯以后,患者们渐渐入睡,冰云翻来覆去睡不着,听到2床有人悄悄下了床,那里原是张四的地盘,因为床位空着,护士就睁只眼闭只眼地由陪护住了。妹妹来了以后,张四很“仗义”地邀她一起睡,被邀的人高兴地答应了。现在,脚步声走过来,停在了她床边,悄声问:“你睡了吗?”她睁开眼,是妹妹。“对不起,我、我想借你的录音机听听,行吗?”她把录音机给他,又从枕下摸出几盘磁带,这个女孩便拿着它出去了。
她躺在黑暗里,睡不着,旁边的8床睡得极不安稳,不停地咬牙,麻杆一样的腿有时会突然一抽,重重地蹬在床上。她一旁看着,觉得自己就像躺在一具会动的僵尸边上。她不能理解这样的位置,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和这样一群人躺在一个房间里。还是妹妹好,她是健康的。张四也好,无知快乐得像一棵恣意伸展的藤。
她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却照例又被拖进噩梦挣扎,当她惊惧地从梦里逃出来时,发现自己手足麻木,冷汗淋漓,胸口憋闷得喘不过气来。看一眼2床,张四正骑着被子,睡得喷香。她披衣下了床,想到走廊上透透气。悄悄出了门,看见妹妹坐在不远处的走廊尽头,长椅被搬转向了窗外。那是一个面东的窗子,窗子外面有一个废弃的阳台,阳台的对面是薄雾冥冥的远山,正笼在淡淡的晨曦里。她走过去,看妹妹手里抱着录音机,却并没有听。
“在为你姐姐担心?”她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妹妹看看她,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然后沉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好像醒了,看她一眼:“你不能坐这,太凉。”
“屋里太闷,喘不上气。”她说,那人站起来,把自己的衣服盖在她身上,
“那你坐我这边,椅子我坐热了。”
她看看椅子,带着体温的善意,有些温暖。
没等她说话,那个人小步跑走了,很快拿了一张小被回来,盖在她身上。两个人坐着,看着窗外,不说话,也觉得不尴尬。
“别想太多了。”她说。
“其实我不知道该想什么。”那个人低声地,“谁也无法知道结果。”
“所以不一定是坏的。”
“就像踩在钢丝上。必须往前走,手里却没有平衡的杆。”
她无言,是啊,深渊已经张开巨口,谁能知道下一脚人在哪里。一切语言在近切的生死面前,都显得苍白而无力。
“我爸跟我说,遇事祈祷最好的,打算最坏的,可是如果最坏的真的来临,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冰云不知道她能说什么,在生死面前,有什么是她能说的呢?
“她把孩子托付给了我。”
冰云有点愣,也有点冷,一种无以复加的沉重攫住了她的心——那个五个月大的婴儿?这个还没有结婚的女孩?她将永远也没有自己了。在孩子交到她手臂上的那一天,这个女孩就没有了。以后的岁月,那悠久的付出,那年年月月!那就是一副纸镣铐,是这个世界上最沉重也最残酷的枷锁。她忽然明白1床为何那样盼望她的到来,而她又为什么这般茫然无措。
她听见她轻轻叹息:“宝宝太小了。而我又如何能够替代妈妈。”
“别想太多,你……”她话音没落,一阵急促的奔跑声敲碎了寂静的走廊,她们房对面的308房冲出一个男人,一面跑,一面大声叫:“医生!大夫!”
两个人同时站起来:一个生命,要离开了!这个意识让冰云感到一种从头到脚的寒冷。
医生护士匆匆赶到,闪进了那个房间,几分钟,不,甚至更短,一声悲切的哭声撕裂了将晓的长空,叫喊声,呼唤声、器物的撞击声、纷杂地交织在一起……这就是医院,生命和死神频繁光顾的地方!在这里,死亡变得那般的简单轻易,又那样真实而触目可及。
妹妹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冰云的心被撞的酸痛,伸手抱住她:“回去休息吧。”
妹妹不说话,眼泪无声地顺着脸淌下来。
“不要乱想。”冰云抓着那个肩膀,“你别乱想。
“她今天手术。”那个人呆呆地看她:“他们都说宝宝像我……大家都说孩子长得像我。可我——只是小姨,她最需要的还是妈妈啊……”一串含混不清的话语,一串无声跌落的泪水。
门开,张四跑出来,冰云吓一跳:“你怎么出来了,是1床醒了吗?”
“我——”张四愣愣地看她,“上厕所。”又向妹妹坐的地方看一眼:“你们——怎么不睡觉?”冰云松了口气,看张四急急忙忙地向厕所跑去。
“别哭。别乱想。不会的。”她抱住哭泣的妹妹,眼睛发热:“不要乱想,听见吗?”她抱着她的肩膀,觉得自己的眼睛湿了,她知道自己的话是异常无力的,她自己都感觉不到一点点安慰的力量。她仿佛看见一副纸镣铐从一个不知的空间飞来,面目狰狞地向着这个女孩落去,她急着想找点什么驱走这种无力,低头看见颈上母亲送她的桃木小佛,伸手摘下来,不容分说挂在那个女孩的颈上,伸手为她擦去眼泪:“别哭。不要哭。祈祷最好的,上天一定会保佑你。”她用力握住她的手:“我和你一起祈祷,苍天会听到我们的声音。”
她牵着她的手,闭上眼睛,她感到她的心突然安静下来,连日来困扰着她的烦乱好像突然间离她远去,她看到母亲,看到故乡,她也有根,她并不是孤身一人。她的手握着另一只手,那里有生命的温度,她感到手心温暖,仿佛她关闭了多年的生命感觉正在这虔诚的祈祷里苏醒,她含着眼底的温热,似乎真能够感受到她与宇宙之间的感应与交流。生命的热血流过指尖,温暖了最后的冰冷,只要世界还有一丝爱,她们就应该有力量活下去。
她感到有金光照进双眼,睁开眼睛,天边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金光万道。她转过头,妹妹也转过头,“太阳出来了。我们回去吧。”她说。是啊,太阳出来了,很多时候,我们活着,就是为了能够看到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