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云很少哭泣,因为哭了也没人哄,所以不哭。
当所有人都认为你衣食无忧,不苦不累,就更没权哭,因为矫情。
所以当春生踏着清晨的阳光推开门,把饭盒放在她床头,看着她手上的吊瓶轻声问怎么了时,她的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
那个人明显被这种哭泣惊到了,可她的泪忍不住,转过头,急着想擦掉泪水,却扯到了手上的输液管,她的手被按住,然后脸上的泪被擦去,人被扶坐起来,
“是不是药太凉了?”他的手托着她冰凉的手,手指微卷,“我去灌个水袋——”
她的泪再也止不住,眼泪无处可藏,她抓住那条手臂,伏在上面痛哭,哽咽的哭泣让她的双肩剧烈地抖动,她被扶起来,轻轻拥进怀里。她好像哭了很久,感觉脸下的衣服都被洇透了,蒸腾出温热的体温。意识在温热中逐渐回神,她觉得她已经哭好了,却不知道该如何起来。
她的脸埋在那只肩膀上,扎着针的手被一只手托着,怎么办?这么丢人的事要怎么面对?她低着头把脸从他的肩膀上挪开,不晓得要怎么面对接下来的尴尬。
她也没想到情绪会在一缕阳光里崩得如此突然。也许是她压抑得太久了,忍受得太久了,恐惧得太久了,也孤独得太久了。她崩着一根弦走了很久,突来的病痛放大了这一切,阳光又撕裂了外强中干的铠甲。
“Sorry,——”她下意识想用另一种语言逃遁,又觉得这个人的清冷与多智根本不是她耍这种小心思就能逃得过的,“抱歉。”她擦着眼泪,“我很麻烦,你很不幸。”
“能认识你,是我最大的幸运。”
她听到,觉得这是客气话,风光霁月般的人物,怎么会高兴认识她这种人。愈发地不好意思。低着头坐在床上,不知道该怎么收拾这窘,那人洗了一条毛巾递给她,她不好意思接,又不能不接,病房里一屋子人,她越想越觉得难为情,一清早哭到眼睛发痛,偏是对着这么个人,换了阿治她都不会觉得这么丢人。接过毛巾,滑进被子,盼这个人赶快走吧。那个人似乎是知道这个意思,因为等她再转过脸来的时候,他就不见了。她用毛巾胡乱地擦了擦脸,还没等她擦完,那个人又进来了,手上端着一盆水,走过来把她的毛巾拿去,重新洗了,递给她:
“五哥昨天买了个好玩的东西给你。”他说。
“哦?是什么?”她一只手接过毛巾擦脸,庆幸能说点别的。
“是一大盒橡皮泥。他会用泥捏很多小动物,今天中午肯定就得过来炫耀。”
她就笑了,把不好意思给忘了。她擦好了脸,他就接过毛巾洗了,帮她把手擦了:“我带了山菌鸡汤,配一些爽口的小菜,主食你想吃什么?我去食堂买。”
“我现在不想吃,春生。”她觉得他还是先走吧,“先放这吧,”你去忙吧,“谢谢你。”
那人看她一眼,浅茶色的金边眼镜闪着光,好像把她的潜台词都一并读走了,“噢,那可不行,那就没力气玩橡皮泥了!”
她看着他,觉得这话说得,真不像他,都不知道说啥好了。
“起码喝一碗汤,吃一个鸡蛋,吃几片牛肉,再吃点青菜。主食就吃食堂的小窝头,行吗?我刚才来的时候去看了,空心的,还没台球大呢。”让一个不爱说话的人费力说了这么多话,她让步地点头,那个人便出去了。
冰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春晨的阳光洒进病房,带来满天生机,小鸟在唱歌,丁香花妩媚的香气从窗子飘进来,在金色晨光里点缀出一份宁和与健康。可能生于春天的人,也是如此吧。
病友们相继醒来,6床在收拾东西,丈夫也来了,张四热心地在帮忙。春生买回两个台球大的发面玉米窝头,小巧可爱,可冰云没什么胃口。吊瓶打完了,护士来拔了针,记录她的体温与脉搏。
“7床,感觉怎么样?”昨晚的值班医生走进来:“还没吃早饭吧?”
“还没有。”她坐起来,看春生垂手站在一边,凝神听医生和她讲话。
“嗯,饭菜配得挺好。”医生看一眼小柜子上的饭菜:“不过你先不能吃,让护士带你去做个检查,查完了回来再吃。”
她便笑了:“好。我正发愁吃不下。”看着医生:“我怎么了?”
“怀疑盆腔有些积液,没什么大问题。你很坚强嘛,能自己爬起来去砸我的门。”
冰云被他说得不好意思。
“精神是第一位的,但也是要注意外在因素,比如不要着凉,心情要舒畅……”看一眼春生:“你们留个陪护吧。”
冰云被护士带去检查,走回来时已筋疲力尽,6床走了,她有些庆幸自己不用看她离开。春生在帮她整理床铺,看见她进来,迎过来扶她:
“怎么样,是刑讯逼供式吗?”他笑着,刚刚他已问过医生,知道她恢复得不好,凌晨时突然发高烧,自己爬下床去找医生,结果晕倒在医生的值班室里。
冰云觉得这个人会幽上一默十分难得,估计是她刚才的哭泣让他也有些尴尬,便配合地做出轻蔑的样子撇撇嘴:“没有,蛮客气的,就差没请喝茶了。”那个人便看着她,眼睛闪出一个笑意来,认真而恭敬地掀开被子,让她上床。
春生重新下楼加热了饭菜,冰云吃过饭,他便回去了。冰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觉得人世间的一切际遇真是不可预料,经过医院这段“漫长”的日子,她和他似乎建立了一份特别的情感,一种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情感——他们和解了。四年以来,真正的和解了。不是语言交流的结果,也不知道为什么,从什么时候起。或者,从她救了伟健起?也或者,紧急中他给她输血起?她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纱布,有些东西,无法言谢。甚至,无法偿还。毕竟以血还血的,只适仇人和对手。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原本清冷疏离的人,一旦收了冰寒棱角,也能春风和暖。
他走的时候告诉她,健哥要来看她了,
“健哥昨天下午要来,五哥不让,三哥也不让。你们都病了。”他说,“他们一定要让他今天上午来。”他强调道,又说:“他都知道了。”她询问地看他,他便点头:“是二哥说的。”
她忍不住叹气:到底还是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