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鸡鸣时分,更夫打着更慢悠悠地转过尤府门口大街的西侧尽头。一辆马车随后在另一头从夜色中现身。
它行得缓慢,在路过尤府门前之时吱咯一声停下。元硕先从马车上跳下来,再伸手将背着木盒的闫欣扶下马车。
“早前让人来通知过了。”他往大门那边看了一眼,低声嘱咐。
闫欣抬头看到了候在门口暗处的人影,点头说:“看到了。”
马车内的尤乾陵催促说:“走了,明日还有不少事要做。”
元硕侧过身,说:“我就不送你进去了。”
——
闫欣看着尤乾陵的马车扬长而去,轻吐了口气,转身大步往尤府大门迈过去。
尤三姐快步上来,眼见是她,惊喜说:“哎,回来了。昨晚上我磨了临渊好久他才愿意帮我带信给你。还以为你要好一阵子才能回来。”
若非找徐致太过着急,大约确实自己一时半会也回不来。这案子里面的细节太多了,她本来就想着自己亲自收尾,把所有事都办妥当了再回尤府。
是尤乾陵信誓旦旦将事情一并都揽了,非得把她撵回来。
闫欣恰好要为尤三姐替她查熊家的事感激,便道:“多亏三小姐查得快,我才能这么快回来。”
尤三姐笑笑说:“其实徐臻的身份,尤府一早就派人去查了。我们家也不能随便什么人都能两次放进来呀。”
闫欣感叹,这心思太过缜密了。
若非尤乾陵挡着,尤三小姐多少也会个人物。
大门外不好说话,尤三姐吩咐下人们到附近去转转,随后拉着闫欣快步回了自己院内。
小院内灯火通明,有桌有椅,有茶有点心,还备了温热的汤食。
尤三姐指着摆得最齐全的位置。
“你坐这。”
闫欣依言坐下,抬头见落座前的尤三姐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仔细地让人去告知一声景氏就说郡王爷路过了一下,闫欣回来了。
下人给她全部撵出去了,她才说:“都是给你准备的。找到人了?现在怎么样。”
她迟疑了一下,似乎下定了什么主意,郑重地说:“若是想藏人,盛京哪里都没有我这安全。你可以将人安置在我这里。”
闫欣心说他何德何能能让堂堂尤家三小姐帮自己窝藏杀人犯。
于是摇头说:“不用了。”
许久之后,尤三姐知道人是找到了,只不过最后找到的是一副白骨。
闫欣也不知道这位三小姐怎么回事,竟然能够共情徐致的事,低声说:“我倒是能理解他的想法,倘若尤家遭了这样灭顶之灾,我也会选择玉石俱焚。而且我本性没他这么良善,必定比他要更心狠。”
闫欣倒也不觉得心狠。
相反,她觉得徐致太过于善良了,下手才会如此知轻重。
倘若有一天她查清了真相,知道了凶手是何人,她一定会让这些人为自己犯下的罪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
尤三姐生怕她累着,看着她吃完汤,随后就拉她起来说:“我送你回去,今晚你什么都不要想,先好好睡。”
说着她还提了手边的一个小食盒,说:“这是我特地给你准备的小食盒,里面有很多我爱吃的。……下次要是肯告诉我你爱吃什么,我就给备你爱吃的。”
闫欣在外面经受的一身寒气,被尤三姐贴心的举动暖到了。
“三小姐不必劳心,我什么都爱吃。”
尤三姐送她回去之后,便小心的替她关上了房门,
闫欣听着她蹑手蹑脚离开的脚步声,不由自主地笑了一声。
她在窗前的桌边坐下,将惊偶手中的铁盒拿了过来。
铁盒黝黑——一年多时间和徐致的尸体待在一块,它完全没有被腐蚀,完好地让人感叹一声不愧是大师的遗作。
她先轻敲了一下盒身,小心地在外面边缘摸索了一下,片刻之后摸到了一处不明显的凹处,又在另外一边摸到了一处凸起。
她一下子坐正,紧张地深吸了一口气。
记忆中少年的声音清晰地出现在她耳畔。
“欣欣,我做的东西比我爹还要精细,你想要打开一定要满足我设定的条件。”
徐致是个对自己十分苛刻的人,她要满足他给自己设定下的条件,绝对不简单。这世上有什么机关是只有自己能打开,别人无法做到的呢?
闫欣一直觉得自己的技艺完全比不上三年前还在世的那些能工巧匠,记忆中自己能做到的手法,似乎也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
可这东西,分明只给了自己一次机会。
惊偶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凝重气息,吱嗝一声从地上站了起来。
闫欣转过头,和惊偶对视。
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会做偃偶,我会做机关,日后我们俩若是都继承了家业,便一起合作,一定能做出像真人一样的偃偶。”
“超越现世的所有大家之作。”
闫欣看着惊偶,心想自己做的东西当真是和当世大家最好的作品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惊偶大约也感受到了她的失落,踩着小碎步扑到她脚边。
闫欣低头看着它,伸手将它抱在自己腿上,低声说:“我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好在没让他看到我这副没出息的样。”
回答她的是一声轻细的机关启动声——‘咔’
闫欣被这一声惊了一下,本能警惕地看过去,只见那一直严丝合缝的盒子,竟然开了。
——
闫欣不知道刚才哪里对到了徐致设定的条件,但是开了就是她赢了!她立刻放下惊偶,小心翼翼地将盒盖打开。
躺在里面是一截白玉一般的手臂,成双地折叠在一起。闫欣扒着桌沿,屏住呼吸往前探身发现那手臂可以展开。
惊偶夹在她双手中间,也探头——接着它开始抓她衣服,指着那晶莹好看的玉臂。
仿佛在说——“我要这个。”
闫欣笑了一声。
“这个不行。”
——
上一回因为尤乾陵的无情嫌弃,惊偶没落到好处就不太高兴,这回直接被闫欣拒绝了。惊偶便肆无忌惮地闹起了脾气。
然而闫欣一点不给面子,铁血地镇压了惊偶的无理取闹,一只手将它摁在桌面上。玉臂就在咫尺,惊偶挣扎着要去够。
它手臂长,平时举习惯了双手,探囊取物简直是为它量身定做的技能——总而言之,竟在闫欣大力压制之下,给它够到了。
玉臂发出了轻细的机关启动声,随后便缓缓地舒展开来。
闫欣眼睁睁地看着其中一只的手臂,婀娜地捻了个兰花指。细致白皙的皮肤散发出了幽光,臂弯处咔的一声又开了一个小孔。
她忽然明白过来了——木盒是因为惊偶才打开了机关。
徐致竟然连她本人都不信,将他的信任给了她做的偃偶。
——不知道该高兴徐致这么看得起自己,还是对徐致如此不相信自己而生气。
这玉臂做得相当精致,但她知道这并不是徐致做出来的——先前她还在想徐致所用的材料,除了千金丝之外,其他的东西都不是在寻常的木材打铁铺子里能寻到。
他又是如何凑齐。
看来背后还有其他人接触过他。
比如那个答应徐臻帮他找徐致的组织。
而这双玉臂……闫欣细看他们的材质很是眼熟,分明就是当初邹氏交给自己那只女偶头同一款。
她伸手摸了一会,确定是同一款后,再去看手臂上露出来的黑洞——里面隐隐约约露着一点卷起来纸张边缘。
闫欣愣了下。
她下意识嘀咕了句。
怎么这么多信。
包括发现了徐致留下的遗书在内,最近她看得太多了字,而且每一封的背后都不是什么好事,弄得她现在看到信本能有点恐慌,本能寻思会不会又是工匠被世道迫害的控诉。
惊偶一看那玉臂上豁了一个大口子,忽然间不动了。
它反手抱住了闫欣摁着她的手臂,讨好地贴着。
闫欣知道这是它不喜欢了的模样,抬手抽了它脑袋一下,骂道:“薄情的崽子。”
崽子不闹腾了,闫欣便任由它沉重地坠在自己手臂上,抠出那卷纸,展开一看。
上面并不是徐致的字迹。
信上的内容并不多,应是临时写起来通过徐致转交给自己一些需要交代的注意事项。
内容大致是说徐致事件背后的熊家遭遇,表面上看这是熊天牵扯进的贪腐案所造成的连锁反应导致了这场悲剧。但仔细去看,不难发现熊家相继遇到的事情背后分明有推手。
熊天在被征召入京之前,只是一个远在乡野的铁匠,他做的东西大多用于规模庞大的工程,民间很少会经常用到。因此在世间的名气远没有其他品类的工匠大。
之所以会被朝廷征召入祭天台这样的大工程,只是因为他的技艺实在太少人会,算是世间绝无仅有擅长重物运作之人。
这么一个默默无闻之人,为何会在贪腐案之后,忽然被人以迷信为幌子,变成人人都忌讳的存在?
闫欣回忆尤三姐查出来的消息,里面提到了两伙人,一伙是将熊天身亡的消息传回到熊家,另一伙则是煽动百姓迷信,造成熊家最后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这两伙人看上去似乎有什么关联,但仔细体会能发现两者的目的并不相同——前者是出于道义,后者不怀好意。
那么,这两伙人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