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道,辰州,酉山。
离开命案客房后,卓不浪只身来到侠理寺。
侠理寺离功业堂不远,形制与西京长安的大理寺相仿,但比大理寺小不少。自委任侠理寺巡判以来,卓不浪还没到过侠理寺,今日前来自然是先拜谒寺卿裘洛戎。
裘洛戎刚过而立之年,却有着远超年纪的老成。沈恬觉得此人言谈举止更像仕子,而非武人,脸上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说话也没有一个多余的字。如果说沈恬就像饱经风霜的崖石,那裘洛戎就像是小心收藏的闷仓。
“裘寺卿,卓某初来乍到,很多规矩还不懂,望裘寺卿多担待。”卓不浪笑道。
“卓巡判只要依盟约行事,侠理寺定会全力相助卓巡判查清命案。”
“这次的命案恐牵连极深,死者绝不会止于滕四衢。卓某不知哪些该查、哪些不该查,还请裘寺卿指点迷津。”
“卓巡判常为公廨查案,眼界见识非侠理寺可比,卓巡判就不必过谦了。”
两人四目相对,似乎都想看清对方的心思,却又都看不透,只看见不咸不淡的笑。
辞过裘洛戎之后,曲江升将卓不浪引进巡判房,戴谦也候在房外,两人向卓不浪禀告询问七商会其他六人的详情。
“也就是说,管家和仆从戌时离开命案客房,径直回到自己的客房,再未离开,但无人证实。而滕家两位公子去赴酉山亭的宴聚,直到亥时才散去。”
曲江升道:“没错,我和戴谦分头询问滕家公子和仆从,六人的证词都能对上。”
“酉山亭宴……谁设的宴?”
“听说是广陵门的少门主曹淮安设宴。”
“把曹淮安找来问话?”卓不浪道,脸上略有愠色,弄得曲江升和戴谦两人摸不着头脑。
戴谦忍不住问道:“卓巡判,找曹少门主问话是为何事啊?”
“设宴竟然不请我,我要亲自审他!”
二人一听,都瞪大了眼睛。虽说卓巡判行事常出人意表,但这次实在是过于乖张,为如此荒诞的事由把三等门派的少帮主找来询问,可能会惹恼广陵门。
卓不浪见两人很是为难,又道:“你们只管把人找来,所有后果我一人承担。”
曹淮安背负双手走进讯房,脸色铁青,双眼瞪着卓不浪,似能冒出火来。卓不浪却像是完全没有在意,笑嘻嘻地起身,叉手道:“曹少侠,幸会!”
“废话少说,滕四衢的命案,与我何干?找我作甚?”
“曹少侠莫急,卓某职任在身,只是循例问问,还请勿怪。”
曹淮安一脸嫌厌地坐下,转过头看也不看卓不浪。卓不浪仍旧笑嘻嘻地道:“曹少侠,请问昨夜案发时,你在哪里?”
“我在酉山亭,与武林名门的年轻才俊宴聚。这是武盟的常例,《武林门第录》中的名门后生都会受邀赴宴。”
“昨夜是曹少侠设宴?”
“正是。”
“滕家两位公子也受邀赴宴?”
曹淮安露出些许不屑:“我本不想邀请他们,奈何崆峒派的李三公子举荐,我也就做个顺水人情,邀他二人赴宴。”
“滕家二位公子昨夜未曾离开过宴席?”
“宴席上的名流显贵这么多,谁会在意他二人?”
“那么,请曹少侠将昨夜宴席的宾客名录交给我,我们自会查问。”
曹淮安轻蔑一笑,道:“给你名录?你当自己是谁?”
“在下侠理寺巡判卓不浪,不是已经和曹少侠相识。”卓不浪依旧笑嘻嘻地道:“曹少侠,昨夜案发时,有人从神武堂的客房山壁离开,混进了酉山亭宴。所以,还请曹少侠交出名录。”
“你休要胡说,赴宴的都是武林中的名流显贵,不可能会有凶手!”
“曹少侠连滕家两位公子是否离开宴席都不清楚,如何肯定赴宴的人之中没有凶手?”
“你又有何证据,证实凶手就在赴宴的人之中?”
“我当然没有证据,所以才要查问清楚。”
“你仅凭……不知什么人的一面之词,就要查问这么多名门大派?”曹淮安的眼神轻蔑至极,“哼,卓不浪,莫说你只是个小小的侠理寺巡判,就是侠理寺卿在场,也不敢如此狂妄!”
卓不浪又笑嘻嘻地道:“曲快手,麻烦你告诉曹少侠一声,阻侠理寺办案,该当如何?”
曲江升见曹淮安根本不把侠理寺放在眼里,心里也腾起些火气,“依武盟盟约,阻侠理寺办案者,视同协犯,下狱问审。”
曹淮安腾得站起身来,“我倒要看看,侠理寺谁敢拿我?”
卓不浪赶忙站起身,放下手杖,走到曹淮安面前,笑嘻嘻地道:“曹少侠息怒、息怒。我们只是依盟约行事,并无冒犯之意。”
曲江升以为卓不浪要服软,却见他突然收敛笑容,正色道:“侠理寺、侠理寺,武人讲理的地方,在这里我们不谈敢,或者不敢,只谈该,或者不该。”
两人之间突然剑拔弩张,曲江升也听得热血上涌,谁知卓不浪脸色再变,又笑嘻嘻地道:“曹少侠乃武林名门之后,身份尊贵,我看还是给卓某一点薄面,交出名录,免伤和气的好。”
“哼,给你颜面,你也配?”
卓不浪头一歪,“那就没办法了。在下只得依照盟约,拿你下狱!”
“你敢……”「敢」字刚说了一半,卓不浪已抬掌示警,曹淮安也早有准备,两人出手毫不留情,身旁桌椅全部打碎,连地上的青砖都碎了好几块,曲江升和戴谦忙让到一旁观战。
卓不浪母亲的家学武功首重刀法和禀赋神通,其次是身法,拳脚上的修为平平,卓不浪从问星楼门客「一拳」身上学到不少拳脚功夫。
「一拳」无名无姓、身世神秘,他的拳法更是无门无派、无招无法、不循拳理,就像是野兽的猎杀,只为最短时间打倒对手。因为他的拳法看不出拳路,又常常一拳定胜负,所以卓不浪给他取名「一拳」。
后来,「一拳」不辞而别,卓不浪便向沈恬求教,经沈恬指点后,卓不浪渐渐领悟了「一拳」大巧不工的拳法境界,此番施展出来,将曹淮安打得十分狼狈。
曹淮安对卓不浪的拳法极为不适,感觉无从招架,想凭「邗沟幔」身法摆脱卓不浪的乱拳,再伺机出手。可他万万没想到,卓不浪就像是影子般紧紧跟着他,身法极似「邗沟幔」,甚至更胜于他。
曹淮安摆脱不了卓不浪,又敌不过他的乱拳,很快方寸大乱,被卓不浪打倒在地,死死压制。曲江升和戴谦赶忙取来镣铐将他锁住,关进了侠理寺狱。
听着曹淮安的咒骂恐吓,曲江升和戴谦都有些心虚。“曹少门主下狱,广陵门定会大闹侠理寺,到时我们会不会受罚?”
“卓巡判不是说过,所有后果他一人承担。”曲江升小声道。
“可问星楼不过是新入盟的帮会,听说卓巡判也非名门望族出身,只是豪商之后,这万一少林寺和广陵门责难侠理寺,他……他担得起吗?我们会不会也跟着遭殃?”
“你这么说,好像也挺有道理。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先禀明裘寺卿,就说我们不认同卓巡判的行事做派,希望裘寺卿给我们换个差事。”
“这样会不会害了卓巡判?”
“你想想,武盟多少年没出过命案?上官巡判都不愿接这案子,我们只是小小快手,更担当不起,还是先自求多福吧!”
“对了,上官巡判为何不愿接这案子?”
“我不知道,不过我无意中听到他和裘寺卿争吵,说什么秘辛,揭人痛处之类的,我也就听到只言片语,但上官巡判不接此案自然是有他的道理。”
“这么说来,武事堂突然委任卓巡判来查此案,就是拿他作剑。剑伤人,必招人记恨,武盟若再弃之,卓巡判怕是要深陷江湖仇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