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嫦好独自站在桃花树下,神色似乎有些惆怅。
咚、咚——
巨人姬嫦娇一步一步从屋里出来,正看见她妹妹小小一只站在桃花树下发呆。
她忍不住笑了:“四妹一向用功,天天内卷,恨不得嗑兴奋剂背书,怎么今儿有空在这里赏花?”
姬嫦好转过身,神色忧伤地看着她:“今儿是五姨的生辰,我给她打了个视频电话,跟她聊了聊。”
她们的五姨就是被流放到西柏利亚的姬妶婪。
姬嫦娇惊得忘记了表情管理,她弯腰凑近妹妹,小声说:“你敢跟五姨联络?不怕被人知道?”
姬嫦好一脸单纯无辜:“旁人我自然是瞒着,可您是我三姐,做妹妹的自然不会隐瞒。”
姬嫦娇丝毫没有怀疑,关切地问:“那……五姨近来如何啊?”
“在打电话的间隙里,五姨一共赶出去一头熊、两头狼、三只雪豹、四条豺,她放在厨房里的鹿肉还被一头跨境去沙俄的东北虎偷走了……”姬嫦好说,“真是太不幸了,危险重重,又缺衣少食的。”
姬嫦娇悲伤地垂下眼。
在她小时候,五姨还没和她母亲闹翻的时候,她记得五姨也曾对她很好,教她读书、带她去森林探险、抱她坐在膝头逗着她玩……
姬嫦好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她不动声色,继续说:“三姐姐,为妹有句话一直想说,只是不知道该不该说……”
姬嫦娇爽朗地安抚她:“你我是亲姊妹,客气什么。说。”
姬嫦好看了看四下无人,凑近她:“母皇因为皇位的事,追杀大姨、流放五姨。她们都是母皇的手足,若我们能为大姨和五姨求情,让她们得到母皇宽宥,那就保全了母皇的名声,不致使她被后世议论手足相残,也能使在天上的先帝安心。”
“下个月便是先帝的生辰,想必那时,母皇一定最思念她的母亲,也会爱屋及乌想起她姐妹的好处来。我想在那日求得母皇对大姨和五姨的宽恕,这也是对皇祖母的孝心。”
姬嫦娇感慨道:“四妹用心良苦。愚姊竟然没有想到。”
她将手放在妹妹肩头:“好,那日若有合适的时机,我一定向母皇求情,劝服她宽恕大姨和五姨。”
“嗯!”姬嫦好认真地点点头,仿佛一个和她统一战线的热血妹妹。
姬嫦娇走后,姬嫦好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沉默许久,忽而抬起手摸了摸肩膀,抚过方才姐姐按过的地方。
三姐姐个子高,手掌也宽大厚实,她的手是温热的,按在肩上暖融融的;她那么高大的一个人,性情却温厚亲和,仿佛大型犬一般好脾气,对人类充满了信任……
她垂下眼。
希望姐姐不要恨她。
她别无选择。
十年前,当她还是被母皇厌弃的孩子时,她受过的侮辱和讥讽,是从小被母父环绕宠爱的三姐无论如何想象不到的。
那时起她就发过誓,待她羽翼丰满,她一定要爬上世上最高的位置,绝不允许有任何人能再俯视她。
她不能背弃那个年幼时的自己。
***
天真的姬嫦娇不仅同情大姨和五姨,还同情皇后爹爹。于是,在妶姈又一次叫她去检查功课时,她顺便为皇后求了个情。
妶姈听完很生气:“同情男人做什么?有病!同情男人的都是蠢货!同情男人的不是精神男人就是精神男酮!你要不怕倒楣三生三世就继续同情男人吧!”
姬嫦娇连忙认错:“母皇息怒,儿臣错了。”
妶姈让她下去,顺便再做二十张物理卷子提升一下智商。
二十张物理试卷做完,先帝的生辰也到了。
皇家宗祠内,大祭司妇姣带领着九位大巫行祭祀之礼。她们头上戴着鹰隼的羽毛,身上披着斑斓的彩带,面上涂着浓重的油彩,张开双臂跳着大开大合的舞步。
姬妶姈领着长子姬嫦娇,站在群巫中间,恭敬地为飞升的先帝上香。烟气袅袅,她们的脸在白烟中逐渐变得模糊。
“交代给你的事办得不错,”妶姈温和地说,“你皇祖母的祭礼,办得很是妥帖。”
姬嫦娇得了夸奖,开心地笑了起来:“多谢母皇夸奖!”
妶姈也淡淡地微笑:“你做得好,母皇都看在眼里。”
姬嫦娇的笑意止也止不住。
姬妶姈忽然话锋一转:“对了,听说前些日子,你用传讯石和妶婪打了几次视频通话?”
“嗯……”姬嫦娇红了眼眶,“五姨她……现在很可怜。”
妶姈沉默不语。
姬嫦娇又小声说:“母皇,五姨犯下大错,怎么罚都是应当的。只是,皇祖母膝下诸子,都是母皇手足,儿臣想,先帝在天上,一定希望看到母慈子爱,姊友妹亲。”
“嗯。”妶姈淡淡地应了一声,又点燃几根香,“还有什么话,都一并说给母皇听。”
姬嫦娇轻声说:“还有大姨,大姨是母皇的姐姐,可一直被追杀……母皇看在先帝的面子上,放过大姨吧!”
姬妶姈拈着香,不紧不慢地说:“你很关心你的姨姨们。”
“儿臣……儿臣只是想,先帝羽化前,嘱咐了母皇和姨母们好好相处……”姬嫦娇小心翼翼地说。
姬妶姈手中的香忽然断了。断香掉在地上,她看了一眼,挑出一支新的,重新点燃。
“你是觉得朕不爱母亲,辜负了她的遗言么?”她仍是那样不紧不慢地讲话,语气平静,难辨喜怒。
姬嫦娇头皮一麻:“不是不是,儿臣是想说……”
“你方才还说姊友妹亲。可见,是朕不友爱,所以朕的姊妹们才不亲近。”妶姈的语气越来越重,“母慈子爱,朕不够慈,所以你也不爱母亲了。”
苏婄晟侍立在一旁,极力控制着面部表情,身上肌肉却已紧张地绷紧。
姬嫦娇惊慌道:“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姨母们再不好,也是母皇的姊妹,您一时之怒不要紧,可要为百年后的名声着想啊……您追杀长姐,流放妹妹,臣民也难免惶惶不安啊!”
姬妶姈再次沉默。良久,她深吸一口气,道:“在你眼里,朕就是一个暴君,是吗?”
姬嫦娇吓得单膝跪地,头颅深深低垂:“儿臣不敢!”
“早年间,你大姨和五姨对朕处处刁难、步步紧逼,你难道没有看见过吗?如今你全都忘了,只记得她们的好处,要替害母皇的人求情了!”妶姈终于按捺不住怒火,提高了声音,“你是朕的长子,一直以来,不论你如何不懂事,朕都悉心管教,处处宽容……”
她越说越气,眼见着呼吸也开始不畅。
姬嫦娇眼泪汪汪,努力缩小自己高大的身子,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她怕得厉害,又哆嗦着嗫嚅几句:“母皇息怒……莫要气伤了身子……”
姬妶姈闭了闭眼。片刻后,她自己调整好呼吸,冷静下来,逼视着这个天真的长子:“这些话……有谁教过你说吗?”
姬嫦娇睁大眼睛,下意识往殿外看,欲言又止。
知子莫如母,姬妶姈一看她那样子,就知道有谁跟她说了什么。
按照这孩子的性情,虽然她同情她大姨和五姨肯定是真的,但若无人怂恿,多半是想不到也不敢跟母亲说这些的。
至于是何人怂恿……姬妶姈垂下眼。
她又沉默半晌,转头看向妇姣:“祭礼已经完成,带你的人都出去吧,我和这孩子单独说会话。”
妇姣行了一礼,领着大巫们出去了。
苏婄晟也默默退了出去。
宗祠里只剩下妶姈和嫦娇两人,先帝的神像立在上头无声地凝望着她们。
姬妶姈定定地注视着嫦娇的脸,没有继续发怒。她温暖的指腹按在孩儿的脸颊上,给她擦了擦眼泪。
姬嫦娇微微一怔。她记得,上一次母皇这样温柔待她,还是她十四岁的时候。
她身负巨人族的血脉,自月经初潮后,这份血脉便觉醒了,她长得很快,比周围所有人都高大许多。
起初同龄人还是羡慕的,可后来,当她长得比城墙还高的时候,大家便投来了异样的眼神。
在她又一次被嘲笑后,她哭着找到母皇,满脸眼泪地诉委屈:“娘……为什么我……长得这么怪……”
她记得,那时的母亲也是这样,捧着她的脸给她擦了眼泪,还温温柔柔地笑着对她说:“朕的嫦娇是天下最好的孩子,哪里怪?你比所有人都壮,说明你是最强的,将来若是大婧有难,我们就得靠你打败敌人,保护所有人了。”
然后,母亲不知做了些什么,嘲笑她的声音一下子全部消失了。再后来,母亲令专人为她打造了特制的宫殿,所有的家具也是特制的,都是按照巨人族的身材定制,方便她正常生活。
她的衣服和饮食也是如此。
母皇从未夸耀过自己为她做了什么,可是她能正常生活,母皇做了什么她岂会不知道?
她感到愧疚,或许她今日不该说这些话。
母皇现在肯定很伤心。
“母皇……对不起,我……”她小声咕哝。
妶姈摇摇头,掐了一下她的脸:“别说了。”
她摸着姬嫦娇的脸,从脸颊摸到头发、到耳朵,又捏了捏她的肩:“你别怪母皇。”
“什么?”姬嫦娇茫然地睁大眼睛。
“你的性子……实在不适宜生活在皇宫,也不适合待在京城。”妶姈说着,后退了一步,仔仔细细地将她看了一遍,“朕一会儿会下旨,把你过继给你五姨,以后你就是她的儿子了。”
姬嫦娇震惊地睁大眼睛,哭了起来:“母皇,您不要儿臣了吗……”
妶姈避开了她的目光:“朕是为你好。”
她望着门外的阳光,轻声道:“朕会安排你去西北封地,那里邻近巨人族曾经的领地,或许你能在那里找到你的同类,那样你也更自在。”
姬嫦娇抽泣着,不敢说话。
到了这一步,她大概也知道,自己似乎被四妹算计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想把四妹说出来。
她也细细地看了看母皇,想说点什么,又不敢开口。
“好了,别哭了,出去吧。”妶姈叹了口气,似乎十分疲惫,“让苏婄晟进来。”
姬嫦娇低着头出去了。
苏婄晟走进来:“陛下。”
“去传朕的旨意,姬嫦娇……”妶姈深吸一口气,慢慢把话说完,“嫦娇,过继为恒亲王之子,即日前往西北封地,无诏不得回京。”
“是。”苏婄晟恭敬地行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