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拔取
第二阶段的论战选在青苗堂中,一来是此处有新弟子的功房,较为宽敞,可以间隔成百余个隔间;二来是此地靠近宗祠,有神灵护佑之意;三来取其“苗”字,警醒众人,都从此地来、此地出,无论胜败,莫忘来路。
白楸向众人宣读规则,道:“此锦盒有宗主钦定的题目,待再三宣读后,尔等便开始作答,须在日落之前完成并上交答案,未完或未上交者,视同放弃,听清了吗?”
众人答应着,白楸便以高声再三念道:“农”与“家”!
题目读罢了,堂上便此起彼伏地响起惊疑与哀叹声。他们多数自幼入门,一生修行,既无耕种的体验,也没有享过天伦之乐,哪里懂什么“农”与“家”?这要怎么写呢?渐渐地生出些怨念来,休说在白元宗门,既是九山九海之间也皆是以修为高深论英雄,何时讲过这劳什子?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路数,在宗主面前进献谗言,叫他们出丑。有这等想法的,主要是些后生弟子及少部分堂主,但凡有了位置、有了视野便不至于横竖不知,写个囫囵句子。
于是,仅过了半日,便有人陆陆续续上交答卷,走出青苗堂,向着宗祠深深行礼。越是往后,礼数便越不周全,直到最后出来的,脸上或是带着绝望,或是带着愤恨,几乎要将眼珠瞪出血来。
白梅将答卷交上时,时辰尚早,为避嫌疑,直待最后一人走出殿堂白楸才上前,将那份答卷抽出,捧在手中看了看,竟是写得“农”字,大出其意料!
经过一夜彻夜遴选,白楸才终于从四个战区、一百五十余份答卷中选出十二人,这其中自然包含白梅及抱扑子的。白崇一大手笔革新对白楸来说倒不失是件好事,如此一来,他便被捧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极之臣,有些他从前畏首畏尾的事,如今便可大展拳脚,比如在这次拔取中,他一面将白崇一的指令妥善安排,另一面也在群英荟萃、人才辈出的万千弟子中选出自己中意之人。这并非不是别有用心的玩弄手段,而是为宗门之大计,有时需要自己说话时,总该有人听,也总该有些份量。
斗法结束的那一夜,金石堂的琅玕子、雷震堂的百里敬先后找到他,借着向他禀报堂中事务的名义,既表了衷心,也起了些誓言,白楸本来是极反感这等事的,阴沉着脸训斥道:“你本是有些实力的,即便不来找我也有六七分的把握,康庄大道不走,偏要行此旁门左道,还是快快回去,我权当此事没有发生过,不再追究。”说完便要将人往外面赶。琅玕子却讪笑着道:“望大长老听我一言,只一言就好!”
白楸停下手上的动作,道:“你说吧,说完快走!”
琅玕子道:“你以为宗主较先前如何?”
白楸怔了怔,皱起眉头问他:“你这是何意?”
琅玕子道:“我知大长老一心为家国社稷,即便我说了实话也定不会怪罪于我。”又说道:“这几十年来,我们都眼见着宗主从最初和颜悦色到如今的色厉内荏、独断专行,长此以往还不知要将宗门带向何方。黑刹时我们已经吃够了苦头,受够了教训,难道大长老就忍见同样的错误再犯第二次吗?”见白楸渐渐听得出神,便继续说道:“我来寻大长老,可曾带着什么厚礼?不过是说了几句肺腑之言,想要同大长老一起扭转颓势、带着宗门、带着察燕长治久安下去罢了。赤胆忠心天地可鉴,大长老休要一时糊涂,为形势所困啊。”
白楸呆愣了许久,才摆摆手道:“我知道了,你且回去吧。”
琅玕子不甘心,最后说一句:“明知可为而不为,愚忠也!”说完,拂袖而去。琅玕子去了不久,百里敬又来,见白楸怅然若失似有心事,便问道:“想是大长老在为明日题目费心思?这般郁郁不乐?”
白楸不答,反问道:“你来所为何事?”
百里敬正了正身子道:“特来感谢大长老!”
白楸疑惑道:“谢我?为何要谢我?”
百里敬道:“此次拔取可谓开了历史之先河,多少有志之士得以窥见天日,又有多少巢中雏鸟看见希望,若非大长老周旋,我辈哪里会有这等机缘!”
白楸道:“这与我有何干系,全是宗主英明决断。”
百里敬道:“大长老不必过谦,我等下属皆敬服你宅心仁厚,宽待后辈,因此托我前来致谢。唯恐明、后两日繁忙,故今日登门。”
白楸道:“你们不必费这等心思,只管安心准备后两日的竞试便可。”
百里敬试探着问道:“明日所谓论战若只是将如何列阵用兵,倒还好说,若是论别个,我心里还没有什么底气。”
白楸会意,却又假装糊涂,说道:“你已是个中翘楚,你不会的别人又怎么能答?”指了指案上的锦盒,道:“题我已出好了,就放在那里,谁也没有见到过,你们处在同样的境况下,还是不要多虑了。”说完,又道:“我还有些事要向宗主禀报,你在这里稍待片刻!”说完便出了房门。然而,他所去的方向并非宗主殿,而是金石堂。
白崇一看着白楸呈上来的名单,一一点过,有六长老院辅长老白梅、药堂堂主抱扑子、山艮堂千飞羽、四大护法之一的白无名、四长老院辅长老白檀、金石堂琅玕子、雷震堂百里敬、四大护法之一雨浓、宗门弟子玉蝉子、乾元堂的本初、法司堂文正、宗门东山系弟子金泽士,共十二人。抬眼问白楸道:“竟有些新面孔!?”
白楸道:“这几人中,金泽士有些运气成分,斗法时他有轮空,昨日考题我先是隐名批阅,后又仔细校对,确实写得较别个出彩些。因此便斗胆呈报宗主。”
白崇一笑道:“这分明是好事,本就该不拘一格降人才。”又问道:“这单子是按照什么排得名?”
白楸道:“完全按照论战时答卷的优劣。”
白崇一道:“白梅与抱扑子两个放在此处合适吗?休要惹得别个抱怨。”
白楸似是早有准备,从袖中掏出两个金帛书来,姓名遮住了,递给白崇一道:“这是二人的答卷,请宗主过目!”白崇一接过一张来,题曰:“农”,便说道:“不用说,看这笔触胸襟当是抱扑子的,他常年在外奔波采药,多与庶民接触,写这等文章岂不是信手拈来?”
白楸道:“宗主你看!”说着上前揭开隐条,露出姓名来,赫然写着六长老院白梅。白崇一惊奇不已,忙在案前坐下,仔细读起来,越读到后面,越是入迷,似是她在身边娓娓道来,不自觉露出笑容来,最后拍案叫道:“好,果然不负我之重望!”
白楸道:“此文跃出常理,剖析深刻,实为治国安邦之绝妙计!”
白崇一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白梅愈发可爱,将那金帛仔细收起来,交给白楸道:“如此一来我便放心了,你只管公正行事便是了。”白楸又递上抱扑子的那一份,白崇一沉浸在喜悦中,摆摆手道:“不必看了,我信得过你的眼光,明日便将他们叫到殿外候旨。”
白楸长舒了一口气,又问一句:“雨浓他……”
白崇一挥挥手道:“不必管他,我自有安排。”白楸便退了出去,在殿门外,见四下无人,便又掏出四份金帛来,用袖口揩了揩汗,展开其中一份,开篇第一句便是:“民为邦本,本固邦安……”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写得精彩又怎样呢?不过是一个向上攀登的垫脚石罢了。
第三日,乃是最后一个关头,宗主殿门前的高台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四道栅栏,再向外又是一圈长剑围拢起的“高墙”。高墙外是等着看热闹的“落榜”弟子。而在每一道栅栏中都依次站着三名弟子,这是白楸为他们分的组,第一道栅栏站着白梅、白檀、雨浓,第二道栅栏站着的是抱扑子、玉蝉子和本初,第三道栅栏站着的是千飞羽、琅玕子、金泽士,第四道栅栏站的是百里敬、玉蝉子和文正,这个排名煞费了一番苦心,不仅要做给白崇一看,还要做给这些入围者看,更要做给几万名弟子看。在做给所有人看的同时,还要给两个拥趸一个交代,这样的安排,无疑是将琅玕子推向危险边缘,因为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千飞羽都要强于他。然而,这也是不得已的,总要有所偏重,全当弃卒保车。
殿中弟子按照名单唱名,第一个进殿的,自然是白梅。她趋步入殿,看着周遭再熟悉不过的陈设,却有着不同于往日的别样感受,心中也似小鹿乱撞,不知是因事还是因人。运起一道真气,强压下悸动的心思,长长吐出一口气来,随即叩响了侧殿的大门。
“进来!”白崇一在里面叫道。白梅推门而入,见白崇一左右两侧各立一个弟子,便收敛了笑意,恭恭敬敬地向宗主施礼,道:“拜见宗主。”
白崇一挥挥手,示意她坐下,沉寂良久才说道:“恭喜你通过了重重选拔,以排名第一的次序进入本轮。作为一派之主,我有两个问题要问你。第一个,请你对我做出评价!第二个,请你就清除新党匪患提出对策。今日之言,不论尊卑次序,不序君臣之礼,直抒胸臆即可。”
白梅想了想说道:“先说第一个吧!评价一个人,无外乎三点,一曰本性,二曰德行,三曰修为。就本性而言,宗主心性纯良,时时处处先人而后己,为黎民百姓、宗门弟子着想。从德行而言,未见有伤天害理之行为,多有善念、多行善事,堪称天下楷模。更不要说修为,纵观天下,未有能及者,实属宗门之幸事。”
白崇一闻言,有些悻悻然,他没想到白梅如此俗套,竟然拍起他的马屁来。
然而,白梅并未罢休,继续说道:“若是寻常人,此三点足以见其本性长短优劣,然作为一国之君,这三点是远远不足的,最少还要附加三点,一曰果敢,家国之事如船行与沧海,多有风高浪急,能否在此等情形下镇定自若、保持清醒,乃是主将的基本素养。二曰悲悯,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换言之,作为一家之主、一国之君,须是有慈父之心,软硬兼备,又不失仁爱。三曰兼容,所谓君子和而不同,要能容得下异己,只有如此,方能取长补短,共同进益。”
白崇一方要点评,白梅却抢着说道:“对于第二个问题,我想了很久,总算理出个头绪来。要解决新党之患,有两条路子可走,一是选择欣然接受,借助白元深厚的底蕴,慢慢将其同化。二是采取断然措施,将他打进万劫不复的深渊。无论怎样,都不能拖泥带水。若是选择第一条途径,当虚怀若谷,将他感化,再夺其道,逐步赶超,让他成为尾随者,继而可得民心。若是选择后者,当速战速决,不能给他任何喘息之机。”
白崇一点点头道:“今日之言不记在案,只作评分用。”白梅点点头,退了出来,在门外长舒了一口气,饶是与白崇一关系非同寻常,也不免有些打怵。
后面几人接连进入,直到最后一个文正出了店门,白楸出现在身后,道:“你们几个稍待片刻,我去请旨!”说完,便进入大殿。见白崇一正悬笔案上,似是做着什么决断。白楸便识趣地守在门外不敢进入,直待白崇一笔落成圈,才如释重负地抬起头来叫道:“进来吧。”白楸闻令入内,问道:“宗主定好人选了吗?”说这话时,心里多少是有些忐忑的,若是琅玕子与百里敬一个都不中,那自己就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忙活一场了。白崇一将自己批注过的金帛叠起来放进锦盒中,递给白楸,道:“他们还在外面候着吗?你去宣布吧。随后叫他们四个进来,我有些话要嘱咐。”
白楸领命,捧了锦盒向外走,仿若捧着一座大山,又仿若捧着一个引人心生好奇的秘密,沉甸甸且摄人心魄。
那十二人除雨浓之外,皆是一副紧张地面孔,虽是弓着身,眼光却始终上挑,盯着白楸看。
白楸抱着锦盒,说道:“在打开盒子之前,我也不知结果,待答案揭晓之后,望入围者能够保持清醒,今后勇挑起治国安邦的担子来。落榜者也不要气馁,能够走到这一步,已是万里挑一、出类拔萃了。”说完,缓缓打开锦盒,从中掏出金帛来,见上面用朱砂笔圈了四个鲜红醒目的圈,于是他口随眼动,念道:“第一个,白梅。”白梅压抑着内心的喜悦,只是笑了笑,没有什么过分的动作。白楸继续念道:“第二个,抱扑子!”抱扑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虽做了些事,却一直不敢确定那件事能不能起作用,也不确定会不会起反作用,如今结果已出,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庆幸自己勇敢地迈出了那一步。白楸又念道:“第三个,千飞羽。”相较于前两人,千飞羽反而显得更镇定些,因为在他心中,以这种竞试拔取的形式,自己定然是当仁不让,若不能选中才是意外中的意外。白楸继续念道:“最后一个,琅玕子!”此言一出,琅玕子还未来得及反应,百里敬反而瞪大了眼睛,仿佛在质问白楸,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白楸有些许歉疚之意,故不敢抬头看他。只是嘱咐四人进殿拜谢候旨。留下落榜的七人各有各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