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莫须有
经过近十年的休养生息,新党弟子总数又恢复到了五六千人,然而总体水平还是偏弱的。在关雎子的全力支援下,石三命有金、清心带队,到霍卢去修习正统的镜修之法,又分别在北境和三王峪设了两处修习道场,由白灵儿和赤羽亲授功法。东北数州百姓深感新党恩泽,纷纷将自家幼子送往大堰湾修行,石三便又叫周毋庸设了个临时的接引场,凡是来拜师者,皆由他根据天赋秉性进行分派,有绝佳禀赋者,便送到霍卢去锻造,尚需时日者便依照个人意愿,或交白灵儿,或交赤羽。若一直这般“风调雨顺”,对新党而言倒着实是件幸事,至少能够在实力上能追平与白元之间的差距。然而,“风调雨顺”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白元只手遮天的情形下。
白魅自随迁到旧宗门,便一直兢兢业业、心无旁骛,倒不是有多喜欢这份差事,只是她心里清楚,白崇一之所以这般安排,无非是对自己失去了信任,即便让她来做什么总领教,也要安排两个眼线时刻看住自己,生怕自己多说了什么话、多做了什么事,教坏了这些未来的栋梁之材。因此,白魅也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教条,每日只是亲授功法,绝不迈出宗门半步。久而久之,白崇一也便放松了警惕,渐渐也不再过问她的行踪,守在身边的雨浓也因事务繁忙顾不上往返,白无名也不敢得罪,因此,白魅也渐渐解了足禁,偶尔踏出宗门,到周边游山历水,全当散心解闷。她不似青术那样“半路出家”,而是自幼长在白崇一身边,一心只想为宗门繁荣大计做些事,哪怕做了白玉使,她也不曾做出有损宗门利益的事来。谁知白崇一竟一而再再而三的疑心于她,甚至不给任何解释的机会。这让她怎能不感伤呢?如今形势更加紧迫,不仅当众削去了他曾千方百计授予的长老爵位,还要安插两个眼线在身边,这一举一动对她都是莫大的羞辱。可她又有什么法子呢?说不清、道不明,逃不掉、洗不脱,陷入无可奈何的两难境地。
用不多时,白魅便将宗门方圆百里之内都转遍了。看过之后,心中不禁生出许多诧异,当年在宗门生活了百余年,也未见到这些有趣的景致,难道是经受了黑刹的残暴洗礼之后,造物、山河有所反应,展露了笑颜?又或者,它们是因自己的心境而变,画地为牢之后,置身之地即是风景。她站在拉瓦深沟边沿,看着三三两两挂在崖壁上的百姓或是弟子,心里想,若是做一个药农,也未尝不是件幸事,至少不会面对这些让人心烦意乱的人或事,亲人便是亲人,仇家也只是仇家,不会为着某个心思而违逆了本性。正在遐思时,见对面也立着一个青衫男子,看着装绝非本门弟子,看气度又不似寻常百姓,心中便生了疑惑,难道是新党弟子?不知怎的,她心中竟有些预感,似是冥冥中在召唤自己,推开那尘封已久的窗扉。
白魅心怀忐忑,纵身飞起,向那人影掠去。那人修为自是不弱,隔着很远便发觉了前来“偷袭”的白魅,转身没入丛林之中,不见了踪影。白魅提起警觉来,知道自己已身处新党境内,若是遭人埋伏,未必能够全身而退。然而,莫大的好奇心又驱使着她,鬼使神差地向那人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她一路随着直觉和枝桠的晃动,在密林间急速穿行,紧紧咬住那人的行踪。在她以为离着目标越来越近,即将触手可及时,枝桠晃动竟戛然而止,正诧异时,只听见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说道:“何苦一味紧追不舍?”
白魅伸手欲往身后抽剑,被一只硕大而温润的手按住了,道:“还要重复当年的情形吗?”
白魅心头一震,虽未转身,却已知身后站着的是谁,不由得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喉头似乎也不听使唤,想要说话,却徒张了半天口,发不出声音来。
周毋庸转到她的面前,笑着道:“果然是你!”这也是白魅想要说的。
白魅终于冲破了牙关,硬生生地答道:“是我又怎样?”觉得语气生硬,便又补充了一句:“你又怎知是我?”心里扑通通一阵乱跳,几不能自持。
周毋庸道:“前日听说你到对岸去做什么总领教了,便有拜会之意,奈何相隔深渊,不能得过,不想今日你也恰在对岸,与我而言也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吧。怎样,在这里还算顺心吗?”
白魅支支吾吾道:“拜会我?我有什么好拜会的?你我各事其主,并没什么交集,至于顺不顺心,也不劳阁下挂怀。”
周毋庸忽然转而问道:“你相信天命吗?”
白魅一怔,却似是听懂了这不着边际的发问,反问道:“天命?何为天命?我只相信事在人为。”
周毋庸笑道:“既然相信事在人为,当年又怎么甘愿受那等大苦大难,去做什么白玉使者呢?”白魅哑口无言,周毋庸便继续说道:“起初我也是不相信什么天命的,只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不论是当年拜在古月门下,亦或后来占着无间岭修行,还是一次次与白元、黑刹抗争,我都坚定地以为,今日之功皆因昨日之力,明日之功亦须今日之力。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忽然发现,这一切竟像是在搭柴。”说着,顺势蹲在地上,捡起一把树枝来,随心随意地一根根搭起来,一面搭一面说道:“这些柴明明是出自我的手下,最终搭成什么、亦或在哪个时刻崩塌,是不能由我完全决定的。这就好比我们面对的眼前事,一切由着我们心思决定,又由我们亲手完成,然而,这一桩桩事件搭在一起是个怎样的结局又岂能尽知呢?”站起身来,看了看白魅的反应,继续说道:“历数我所见之人,能洞察未来者唯有玄算子,能提前排布者唯有石三,其余,包括你主白崇一在内,也未必能够活得通透。”
白魅先是有些不以为意,想要辩解,忽然想起什么来,转而说道:“即便你说得都对,可与所谓的天命又有什么关联呢?”
周毋庸问道:“当年你是为什么要答应做白玉使者呢?难道只是对两位尊者盛情难却?还是对所谓‘明主降世’之说深信不疑?‘明主降世’不是天命又是什么呢?”
白魅又不知该如何回答,仿若回到了几十年前,被眼前这个“诡辩”者问得哑口无言,支支吾吾地道:“我知道你说的意思。我是相信天命的,然而,有些事是你该做,同样有些事是你绝不能做的,即便要违抗天命,也不可违背自己的良心。”
周毋庸收敛了笑意,郑重地问道:“所以,当白、新两家对垒时,你会毫不犹豫又不问缘由地站在白崇一身后?”
白魅抬眼看着周毋庸,这一刻,她身体停止了颤抖,坚定地点了点头,道:“就像兽之幼子,明知双亲是在屠戮无辜,却仍旧要紧跟在他们身后,因为血脉亲情,更因为我们本就是同类。”
周毋庸见她说得决绝,也不再劝说,复堆起笑脸来,拱手道:“多谢你这些年来为新党所做的一切,若不是受我们拖累,绝不会沦落至此,请受毋庸一拜。”
白魅忙上前去扶,四目相交,二人一时语噎。良久之后,白魅才松了手,转过身去,背对着周毋庸道:“没想到你这么快便修炼到化境,我一路紧追也终是没能赶上。”又半转了身子,道:“你要当心,下一次,我出剑绝不再像方才那样迟疑了!”说完,脚下运气,向南飞去了。
周毋庸望着她远去的方向,怅然若失,叹了口气,转身要走,却忽然察觉身后异动,转头看,不知什么时候起,石三已站在那里,满面笑意地看着他。周毋庸吓了一跳,问道:“你几时来的?”
石三笑道:“没想到你平日里冷若冰霜,遇见佳人却也会笑一笑。我道她怎么有意无意的提起你来,原是有这样的私交。”
周毋庸有些恼羞,不理睬他,径往自己帐中行去。石三却不肯罢休,打趣道:“我看她也是动摇了,若再加一把火,说不定便能为你转投新党来。坏就坏在那个无来由的牵手上,将原本的气场都泄掉了。你倒是把持些,怎么轻易就沦陷了呢?”石三像回到了孩提时代,一味絮絮叨叨拿着周毋庸打趣,丝毫不管他是不是听得厌烦了。
他们两个回到大帐时,清风正守在门外,见二人脸上一个阴沉,一个晴朗,不知发生了什么,上前偷偷问石三道:“师叔,这是何故?”
石三道:“你毋庸师叔在树林里遇见一只兔子,本要上前捕猎,不想被它跑了,因此烦恼,别无他事。”周毋庸不语,挑帘进了帐。清风忙上前接过帘子,让过石三,自己也跟了进去。三人刚刚坐定,外面忽然跑进一个弟子来,急匆匆地禀报道:“三王峪那里,师父与白元新晋长老千飞羽打起来了!”
石三大惊,站起身来,问道:“仔细说说!”
那弟子道:“前几日,千飞羽派人来,说是要寻一个什么十分重要的弟子。师父觉得蹊跷,便回说不曾见到,谁知那弟子回去后不久,便传出一个谣言来,说是我新党掳了白元十数个弟子,如今交出来还好,若不交出来,便要杀人偿命,血洗三王峪。于是,千飞羽便有模有样地列出十数个名姓来,点名要拿这些人偿命,师父与众位师叔赫然在列,师父如何能忍,一怒之下便向千飞羽下了战书。谁知他胆大如此,竟率些弟子径冲过来。师父岂是吓大的,便率领诸位师兄前去应战了。”
石三忙问道:“他带了多少人?”
那弟子道:“人数倒是不多,只有两三千人,然而师父兵微将寡,阻挡得也十分吃力。”
周毋庸有些心急,对石三道:“我拨些人马前去救援!”
石三看了看周毋庸道:“且慢,恐怕白崇一要发起全面的战争了。三王峪只是投石问路,若是我们反应过激,或是赶去救援,其他方位必然要遭受更为严厉地打击。”
周毋庸犯难道:“既然不能去救,总不能放任不管,让赤羽独自应对吧。”
石三略微沉吟,便笑着说道:“以我看,也没什么好保留的了,该来的总要来。白崇一有意挑起争端,必然是他前身后计都已有了着落,新党本就一无所有,更没什么顾忌,既然要战,还怕孤注一掷吗?”转向清风道:“传令各部,做好迎战准备,再向北境发出进攻指令,着令白灵儿等人率众沿横断山脉南下,过雍、凉二州,直往京州挺进。”又转向周毋庸道:“你带领所部,越过深沟,向白元旧宗门奔袭,若遇阻碍,可避其锋芒,莫管后方,直取其宗门子嗣。”又吩咐惠灵公道:“叫清远往楼兰黛螺顶上,将此信交给厄都。”说完,行到案前,落笔如走蛇游龙,即刻成书,交到惠灵公手上,又道:“我这就赶往三王峪,替赤羽师兄解围!”说完,向周毋庸等人告了别,纵身飞走了。
赤羽矗在三王峪东山顶上,向西南张望,自言自语道:“要战便战,为何这般扭扭捏捏,不进不退、不冲不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此前,他已与千飞羽有了短暂的接触,然而顷刻即散,意志并不十分坚定,难道是在等待援军吗?赤羽正游移不定时,忽听得脚下有人说道:“不必烦恼,我来也!”赤羽低头去看,见石三从地下钻上来,笑着道:“你怎么来了?”
石三道:“不是你派弟子去毋庸师兄那里求援吗?是他派我来的。”
赤羽道:“我也是不知千飞羽的底细,唯恐失了防守,殃及后方阵地,便派出三名弟子,一是向大堰湾向你通报,二是往周毋庸部求援,三是向北境白灵儿那里,请媃儿前来,没想到你第一个赶来了。”
石三道:“我度他乃是‘投石问路’,并非实心来攻,否则不会只派出一个新手,唯一的可能便是白崇一准备全面进攻,至少分作三路,亦真亦假,寓虚于实,迷惑你我。”
赤羽问道:“该如何应付?”
石三道:“该来的总会来,总得来说八个字‘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至于千飞羽,既然他敢来,我们便要好生招待,我之所遁来,为得就是从暗处打,你我明暗配合,尽收了这支新军,以挫其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