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次第
白无极一路跟着白崇一向后宫行去。此时的父子二人各有心事,无暇交流,只有一路上的弟子跪拜声和二人或紧或慢的脚步声,白崇一随手召过一个弟子道:“去向四长老禀报,就说我带无极来探望,叫她与太清在中庭等候。”弟子领命,飞也似地逃走了。
白无极在身后轻声问道:“我兄弟二人名字都是父亲取的吗?其中必有深意吧?”又笑道:“回宗门的路上大长老将族中大小事务尽与我说了,他言我这一辈乃是又一个轮回,用‘无’字辈,白无疆、白无双、白无名、白无尘、白无源,怎的弟弟却成了白太清?”
白崇一顿了片刻,答道:“他出生时险些难产夭了,我找来术士与他点算,言他当有此难,乃是天恩浩荡,方才安度此劫。取名太清,只为感念上恩之意。”又转身问白无极道:“白楸怎样说起?”
白无极笑道:“与父亲说的一般!”又自言自语似地道:“我在玄镜中时,并无什么天地之念,无相师尊便是镜中的主宰。也并没什么你争我夺,整个玄镜只属于师尊和我,任由我驰骋纵横。若不是惦念父亲和宗门,我真希望永远躲在里面,孤独终老。”
白崇一被这一番话说动了心,本来提起的警觉心迅速坍缩下去,劝慰道:“宗门中也似玄镜一样,彼此间相互敬爱,并无什么你争我夺。你兄弟之间也当相互敬悌,不可心生二意。”
白无极道:“父亲教训得是!此前我只以为有父母、群臣,没想到竟又多了个弟弟,父亲不知我是何等的惊喜。”二人说着话,便进了第一道门,守门弟子施礼道:“夫人已等在中庭了。”白崇一不置可否,又带着白无极进了第二道门,远远见着白梅手牵白太清站在庭里,待白崇一父子二人走近,脸上才堆了笑,迎上前来,口中说道:“拜见宗主!”起身后又上下打量着白崇一身后的白无极,笑着道:“这便是无极?长得好生标致,与宗主一般无二!”
白无极忙向白梅施礼,又从怀中掏出一支木剑来,俯身交给白太清,道:“玄镜中空旷寂寥,没什么绝世的宝贝,只取了一段上古沉木,炼成一把短剑,当作薄礼,聊表寸心。”白太清见那剑通体黢黑,也没什么光泽,脸上便露出些嫌弃的神情,把手躲在身后不愿去接。白无极蹲下身来道:“不要看它生得丑陋,却是大有来头。此树乃是玄天老祖亲手栽种的,后经三千年长成,被天雷击中而空,师尊白无相将它伐了沉在水底又经三千年,可谓尽得天地之灵气,五行俱全,实乃神物。师尊说了,此时黑漆漆的,乃是没有灵气,若得人之温润滋养,灵气渐生,便可化身成玉,到那时脱胎换骨,变成一柄仙剑。”
白太清听了,立刻来了兴致,接过那柄短剑,在手中不住把玩着,看了又看。白梅道:“还不谢过兄长!”白太清眼睛盯在剑上,脱口说了句:“谢兄长!”
白无极又向怀中掏出一株灵草来,虽无水土,叶子却是翠绿如新,用手触之,那根系便好似活物一般缠绕过来,将其递到白梅面前,道:“此乃玄镜中难得一见的七叶追魂草,有回魂救命的功效,本是给母亲准备的,如今转赠四长老吧,望勿见怪。”
白梅满脸堆笑,捏着兰花指接过那株灵草,其根系立即盘绕在指间,顿感一阵酥痒,口中啊呀一声惊呼,笑着道:“好有灵性的仙草,难得你有这等孝心,我代你母亲收下了。”
白崇一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插话道:“无极今日才回来,对宗门还不熟悉,我带他四处转转,就不要赘言了。”说完,便要带上白无极离开。没想到此子却十分好心,向白太清招手道:“弟弟,你要跟我一起吗?”
白梅慌忙拦着,道:“你与父亲才见,还是不要带上他,搅了清净。”
白崇一也道:“正是,我还有些话要对你说。”然而白太清却有些叛逆,双亲越是不许,他便越是要跟着去,挣脱了白梅的手,说道:“我要去!”争劝了一番没什么效果,白崇一只能妥协,将他也带上了。
白太清尚未开蒙,内丹不成,所以御不了气,白无极便贴心得将他揽在怀中,道:“我带你飞!”白崇一心里忐忐忑忑,不得安宁,道:“还是我带着他吧!”
白无极笑着道:“父亲信不过我?”看着白崇一错愕的神情,又补充道:“孩儿虽是愚钝,但本事都是无相至尊传授的,所谓名师出高徒,我岂能是碌碌庸才?父亲只管放心,即便遇见什么意外,也要先保证太清的安全。”
白太清也昂头看着满脸堆笑的兄长和一脸茫然的父亲,劝慰道:“父亲放心,我跟着兄长,保证老老实实,不捣乱。”白崇一无奈,便由着他二人飞向半空,自己惴惴不安地跟在身后。
父子三人闲逛了半日才返回京都,落地的那一刻,白崇一心也随之落了地,心里顿觉畅快,问长子道:“这一番有什么想法?”
白无极道:“山是好山、水是好水,人却未必是好人!”
白崇一有些疑惑,问道:“何出此言?”
白无极道:“在登州边界,虽有重重关卡,却仍有流民向外逃窜,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们定是向着更好的方向奔走,再或者原住地已过活不得,否则谁愿意背井离乡呢?又见南疆人烟稀少,稀稀落落几个村寨,却少有鸡鸣犬吠,足说明他们或是居无定所,或是家底浅薄。而在浩渊之滨,遥望东山,虽地势险峻,却多是新造的房舍,百姓往来交通,炊烟暮云,煞是恬静,惹人向往。若我是流民,怎会抵得住诱惑呢?”又道:“在玄镜中时,常听师尊讲起新党,说石三、赤羽、周毋庸的故事,虽只是谋过一面,不曾目睹风采,今日远观景象,倒也能窥见一斑。”
白崇一心中不快,听他说见过石三,有些错愕,问道:“你见过石三?什么时候?他与你说过什么?”
白无极道:“七八年前曾在玄境里见过。父亲不必紧张,他只是来看了看我,并没说起什么。”又抬眼看着白崇一问道:“若换作是父亲,会做些什么呢?定会动手杀了我吧?我知他是石三,他也知我是白崇一之子,却并未发难!”
白崇一道:“这么说你是认可他的?”
白无极笑了笑,云淡风轻地问白崇一道:“父亲信命吗?”不等父亲回答,他便接着说道:“师尊说,男人永远都保留着一丝童真,断定他们够不够成熟,最直接的标准便是看他信不信命,信了命的,都是活得通透,垂垂老者。”
白崇一道:“我更相信事在人为!”
白无极笑了笑说道:“所谓信命,并非从命,而是要有所为有所不为,知可以为更知不可以为,可为而不为曰朽,不可为而为之曰愚,识理循命才可游刃有余。”
白崇一看着白无极清澈而坚毅的眼光,竟有些恍惚,若是闭上眼睛,绝不相信这番话出自一个刚满二十岁的毛头小子。白太清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也打断了白崇一的思绪,仰着头对白无极说道:“兄长说话像极了大长老,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白无极笑着摸摸他的脑袋,道:“等你到我的年纪,说不定比我还要老气横秋。”
白太清道:“我才不,做个老头子有什么好。”兄弟二人笑了笑,衬托得白崇一面色更加阴沉。
夜已深了,白无极在雨浓的引导下,来到宗祠隔壁的一处小院。此处倒也不是他有意选的,只是雨浓问他时,他随口说了句:“就这里吧!”便选定了此间院落,没想到竟十分合意,不住地打量院内陈设。雨浓告辞后,他正要推门出去转转,却迎面撞上了在门外逡巡的白楸。白无极慌忙施礼,道:“弟子眼拙,没有看清楚,险些冲撞了大长老,万望恕罪。”
白楸有些愧疚道:“这么晚了还来叨扰,实在有些失礼了!”
白无极忙闪身让出条路来,邀请道:“大长老不必自责,我在玄镜中没有黑白昼夜之分,对着夜景反倒稀奇,因此正要出门看一看。快快请进!”一面说着,一面将白楸请进屋内。倒水让座之后,又问道:“大长老此来有何赐教?”
白楸道:“岂敢岂敢,白日里公子与宗主巡游四方,我等未有机会近前,只能趁夜前来问安。”
白无极道:“有劳大长老记挂,我是个直性子人,也知大长老不是这样啰嗦的,还是与我敞开天窗说亮话吧!”
白楸见此子言语铿锵、干脆利索,便也不再扭捏,想了想说道:“公子可曾去看过萨满?”
白无极疑惑道:“萨满?何为萨满?”
白楸道:“他乃是前朝最后一代圣皇,人生履历说起来话长,只能说他与你母子还有些牵绊。此人也是个苦命的,一口气撑了六七年,只等你回来。若公子有心便去看看吧。”
白无极隐约觉得必有内情,便恳请白楸道:“请大长老为我带路!”二人亦步亦趋,赶到萨满殿中,只见烛光摇曳,屋内昏沉,不时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不用说,必然是白楸提起的普一。二人趋步进去,白楸说了一句:“人我给你带来了,有什么话便与他说吧!”言罢退了出去,并顺手紧闭了房门。月光被阻隔在门外,屋内又堕入昏暗之中。白无极辨不清床榻上那人的面目,怯怯地靠近了。那人剧烈地咳嗽一阵,声音颤巍巍地道:“可算把你盼回来了。”白无极张了张口欲说话,却被普一打断了,问道:“该看的都看了吧!”
“只是粗略地看了看!”白无极恳切地答道。
“我力不能支,你再靠近些。”普一有气无力地说道。待白无极凑近了些,便伸手在他脸上摸了摸,说道:“像极了你母亲。”顿了顿又问道:“你回来,有什么想法吗?”
白无极笑了笑说道:“弟子才疏学浅,做不得什么大事,只愿安度余生便是了。”
普一闻言,挣扎着坐起身来,瞪大了眼睛看着白无极的面容,深邃的目光仿佛能够洞察一切,说话忽然变得中气十足,一字一顿道:“你在说谎!”这一着似乎用尽了他全部气力,话音未落便又瘫倒下去。仰头看着床帏,又恢复到羸弱模样,说道:“你若有心,便要尽力争取,休要学我,自怨自艾一辈子,落得这副惨相。”顿了顿又道:“若是有心,朝中尽是可托付之人。”
白无极犹豫片刻,开口道:“请萨满赐教!”
普一道:“你附耳过来!”
小弟子们陪着白太清盥洗后,正逗他说笑。白太清手持黑剑在榻上蹦来蹦去,好不欢快。白梅却不期而至。屏退了众人,坐在榻前,笑着问道:“今日玩得够了,竟还不睡觉。”
白太清来了兴致,倚身过来,向白梅道:“往常尽是父亲母亲带着,这一次忽然多了个兄长,岂能不快!?没想到他只比我长几岁,修为竟那样高超。母亲,我到那个年纪也会达到那等境界吗?”
白梅点头道:“一定会!”又问:“你喜欢无极哥哥吗?”
白太清斩钉截铁地道:“喜欢!很喜欢!”
白梅问道:“喜欢他哪里呢?”
白太清道:“哪里都喜欢!长相标致,这是母亲说的。又和蔼可亲,本领又高,还给我带来了这柄黑剑。”说着,扬起那木剑来,向白梅展示道:“母亲你看,它是能发光的。”
白梅将那剑按了下去,忧虑地说道:“你想超过他吗?”
白太清道:“当然想!”随即又泄气道:“不过是没有可能的,他是白无相师尊手把手教出来的,我哪有那等机缘!”
白梅道:“那就让你父亲教你,从明日开始,休要再放浪了,我与你父亲说,教你好生修行,你愿意吗?”
白太清有些失落地道:“我还想去找兄长玩呢!”
白梅苦口婆心地道:“吃得苦中方为人上人,你没有过人的本事,将来怎样服众,又怎样治理这个国家呢?”
白太清脱口而出道:“我治理不了便交给无极哥哥,他有本事。”
白梅瞪大了眼睛,心中生起一股无名之火来,怒斥道:“没用的东西,全无半点志向骨气。”说完,一把夺过那柄黑剑,喝道:“从明天起再不许靠近那人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