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无极
近些年来,白元与新党之间虽仍是摩擦不断,总体上彼此还算克制,一来是双方之间地位差距渐弥,攻守关系虽未能发生完全扭转,却也有了微妙变化。随着新党内几人接连突破瓶颈,修至化境,从上一战开始,便从纯粹的守御方慢慢变得攻防兼备,彼此拉锯不断,互有胜负。因此,如今的克制并非白元忽然心生了善念,而是他对新党有了新的认识和定位,有了更多的忌惮。
赤羽算定了白无极要于最近出关,到雍州府去找石三商量。听赤羽说明了来意,石三站在窗前,看着铺洒在叶子上的夕阳,淡淡地道:“此事没什么好商量的,他要出关,不仅不能阻拦,还要敲锣打鼓将他好生护送回去。”
赤羽不解地问道:“这是为何?”
石三道:“白崇一是白崇一,白无极是白无极,二人虽是父子,却也只是父子,未必就是我们的敌人。”
赤羽道:“眼下不是敌人也不代表一直不是敌人,他回到白崇一身边后,耳濡目染,必然对新党心怀恨意,很难有好结果。毕竟,仇恨比家资更容易传承。难道你没有丝毫忌惮吗?”
石三摇摇头道:“最初的新党,只有古月大师和你我三人而已,那时不论是谁,都不会相信未来能与白元分庭抗礼,能有今日的气候。一路走来,我们靠的是‘先发制人’吗?靠得是‘精打细算’吗?靠得是‘加害无辜’吗?白无极,不管他日后有怎样的修为境界,如何与新党为敌,在那一日到来之前,于新党而言,他都只是无辜的路人。况且,他还是白泽尊者为了我们才带进玄镜中的,有他在,白崇一多少还有些顾虑,如此说来,还算是新党的半个恩人,我们又怎能恩将仇报呢?”
赤羽点头道:“言之有理!我这就去玄镜中将他接出来送归白元宗门。”
石三点点头道:“我安排宴席迎接他。”二人商量定,便各自奔忙去了。
白崇一掐指算着日子,知道白无极不日便要回来,心里的情愫越发复杂起来。一来白太清已长到七八岁,渐渐开始懂事,虽然受到白梅的悉心调教,出落得谦恭有理,却毕竟突然多出个素未谋面的兄长来,彼此能不能和平相处还未可知。二来殿上渐渐生起两派,即白楸组织下的保守派和白崇一授意下以雨浓为首的激进派。保守派很有白楸的风格,固执己见、墨守成规,他们以为断不可废除古训,传位于子嗣,更不可传位于次子太清。激进派则以为,要敢于打破旧制的条条框框,推陈出新,只要有利于宗门长久大计,就要举贤不避亲,不论贤能者是内院弟子还是外院弟子,抑或是宗主之子。太清与无极之间,虽是长幼有序,然无极终归不得名分,与太清不同,为堵住世人悠悠之口也要首先想到太清才是。两边互不相让,一时僵持不下,惹得白崇一十分着恼,没想到自己竟看错了人,启用了一块绊脚石乃至拦路虎。这等情形下,白无极不出世还罢了,若是等他回来,受到白楸蛊惑,到那时群龙有首,不知又要闹成什么鬼样子。三来,白无极所在的玄镜毕竟在新党手中,若是石三以此相要挟,自己不知又要作难成什么样,更不知他会不会有性命之危。这是出于父亲的本能,却也是最厚重、最占上风的忧虑。这许多情绪交织在一起,让白崇一每日寝食难安,不知该如何是好。几次想要向石三或是发难、或是求情、或是递交休战国书,务必要稳住新党,以保白无极万全,然而经过再三思虑,他又一一自我否决了,此时动不若静,一是露了怯。叫石三趁机漫天要价,又不知损失了几州的疆土;二是丢了脸面。若是传扬出去,哪怕是被宗门弟子知道了,也要泄了气,慢慢转嫁到自己身上来;三是勾起了石三的恶意。平心而论,石三其人还是有些道义的,若刻意强调此事,说不定将他深埋心底的恶意勾引起来了,反受其害。因此,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一时陷入两难境地,且越是日期临近,这种忧虑便越是浓重。
作为白崇一的影子,雨浓自然是能够真切感受到的,但白崇一不问,他也不便说什么,只能时常守在身边,等他来问。然而,一直到出关日期前一日,白崇一仍是没有问他。且就连弟子们也皆知白无极要回来,嘴上却又闭口不谈,因此宗门上下充斥着一派诡谲的气氛。于是,雨浓再也守不住,去问白崇一道:“明日长师兄就要出关了,我是否要准备一二?”
白崇一看了雨浓一眼,苦笑道:“长师兄?是谁的主意?”
雨浓道:“是我自作主张。”
白崇一咂摸其中滋味,玩味着笑道:“有意思!那就如此称呼吧!那太清又怎样称呼呢?”
雨浓道:“我私下里称呼再长师兄。”
白崇一笑着赞赏道:“也就是你,才能有这些巧思。你刚才想要说什么?”
雨浓道:“长师兄明日回来,是否需要做些准备?”
白崇一看着他,反问道:“需要准备吗?”
雨浓不知如何回应,便静静地等着,等待白崇一的下半句。果然,他喃喃自语道:“是该准备些,可都要准备什么些什么呢?”
雨浓道:“我想了些时日,主要是从三个方面考虑。一是安危上,是否要派些弟子前去接驾,以防备新党趁机下手。二是起居上,我已命人腾空了两个住处,一个是在宗主殿后的那一处院落,另一个乃是宗祠下首一处院落。三是政事上,是否叫他熟悉些宗门及察燕事务?是否要派几名弟子随着四处看看,叫他尽快进入状态,这些都要宗主定夺。”
白崇一道:“白楸不是对他有几分好感吗?叫他连同白魅去吧!至于住处,还是让他回来后自己选吧。这里的房舍尽是旧有的,哪一间都有人住过,且是被惠泽他们住过,连我都不计较,更别说他了。政事上,他未必有此志,更未必有贤能,走一步看一步吧。”
雨浓领了命,便转身出去了,留下白崇一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雨浓远去的背影。他虽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却是如拨浪鼓一般,鼓点乱成一团乱麻。
雨浓本想向白楸传达宗主的口谕,想了想,又改作了拟旨,派宗主堂的弟子送去大长老院。又亲往向阳城,拜见白魅,俱陈前事,请大领教前去接驾。见白魅极不情愿,上前劝道:“这或是宗主有意为之,请大领教三思!”
白魅细想了想,还是答应下了。白楸与白魅会合后,带了数千名弟子,不敢打幡扛旗,静悄悄地沿着拉瓦深沟向东面挺进。在抵近三王峪附近时,竟遭遇了赤羽师徒。与他二人同行的,还有一个全身白装的翩翩少年,其样貌十分俊伟,满面正气,让人乐于亲近,服饰竟与白元弟子类似,却又不尽相同。众人瞬间便猜透了他的身份,再观骨骼眉眼,果真是有白崇一和漪岚的影子。因此更加断定了猜想,二人对视一眼便心领神会,警觉地问赤羽道:“阁下到此作甚?看这位少年面生,可是贵派弟子?”
清风抢着道:“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吧?你所在的乃是我新党地界,欺上门来反要倒打一耙?”
白楸被呛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正不知所措时,赤羽向身边少年道:“这便是你族中大长老,白楸。”那少年听罢惊喜异常,忙纵身上前,向白楸拜了拜,说道:“弟子白无极见过大长老!”白楸更加不知所措,本能地上前扶起他。赤羽远远地又提醒道:“旁边那位乃是大领教白魅。”
白无极更是露出欣喜地神色来,忙道:“我常听师尊提起,今日终于有幸得见,便又誊出手来向白魅施礼。”白魅自是有几分惊喜的,面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也簇拥过来,与他相认,问道:“白泽尊者可还好吗?”听白无极说了白泽境况,白魅隐隐有些担忧,然这种情形下也不便多说什么,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
白无极转身对着赤羽,向白楸、白魅道:“一路上全赖新党二位师父好心护送,才能这般顺利地抵达。”说罢,向着赤羽、清风深深施了一礼,道:“多谢!多谢!”白楸与白魅也心生愧疚,拱了拱手,不知该说些什么。赤羽还了礼便目送他们离去了。
清风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问赤羽道:“我看这孩子彬彬有礼、落落大方,恐日后成为极难对付的敌手,你两个老人怎么就一时糊涂,将他放了呢?”
赤羽道:“如今木已成舟,多说无益,是福是祸绝非眼前之事。”言罢便转身往北面飞去。清风在其身后喊道:“你老人家怎么又去雍州,直接回营不就是了?”赤羽一味在前面赶路,并不回答。
白楸与白魅实没想到此次任务竟如此轻松,不费一兵一卒,甚至不费多少口舌便将白无极接了回来。待他们返回京都时,白崇一也深感意外,本以为有一场硬仗要打,所以才将族中修为最高的两位请了出来。哪怕没有争斗,至少也要费一番波折,所以,才冒险让白魅前往,若遇见白泽、白无相等玄镜中的尊者时,也好理论理论。然而没想到他两个回来得这样快,若不是身后跟着一个白衣少年,他甚至怀疑中途出了什么纰漏,白无极也遭遇了什么不测。
在看见白无极身影的那一瞬间,白崇一体内便有一道尘封已久的血脉开始运转起来,心神变得炽热,直攻上眼眶,变得湿热起来。他趋步向前,目光灼灼地盯着白无极上下一阵打量。此时白无极也同样感受到了体内血脉亲情的觉醒,霎时泪如泉涌,扑跪在白崇一面前,口中喃喃道:“父亲,孩儿不肖,孩儿不肖!”
白崇一捧着臂膀,将他扶起来,已全然顾不得自己的身份,泪眼婆娑地看着日思夜想的长子,满是关切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不论白崇一如何位高权重、如何睥睨众生,此刻,他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父亲,享受着与爱子久别重逢的喜悦。白楸、白魅等在场的长老、堂主深受感染,一个个湿红了眼圈。
一阵亲热之后,父子二人慢慢收敛了情绪,揩干了泪眼。白无极看看在场的除了白魅再无女流,便问白崇一道:“怎么不见母亲?”
白崇一心头一紧,含糊其辞道:“她正在后庭照料你的兄弟,待忙过了再相见吧。”白无极若无其事,满口应了。转身向白楸、白魅二人道:“此行多亏了二位长辈,他们尽职尽责,将我照顾地十分周全。”说罢,深深施了一礼。白楸、白魅二人慌忙还礼,随即叫上众人退了下去,给父子二人留出独处的空间来。
见四下无人,白无极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跪倒在白崇一膝下,口中问道:“请父亲明示,母亲死于谁人之手?大仇可得报吗?”
白崇一闻言,又不禁潸然泪下,哭着道:“好孩子,是为父的不好,你母亲大仇已报了!”
白无极又问:“母亲可有名分吗?”
白崇一一怔,心里说不尽的愧疚之情,支支吾吾道:“此事说来话长,容我日后慢慢解释。”
白无极又问:“父亲再娶之后,可曾疏远了我们母子吗?”
白崇一忙不迭地答道:“怎么会呢?我日日夜夜地祈祷,总算等到你回来,也好叫我享受天伦之乐。”
白无极打断他道:“既然如此,我才放心,否则这家门孩儿是进不来的。”随即站起身来道:“请父亲带我去宗祠里祭拜母亲吧!”
白崇一支支吾吾道:“你母亲生前叮嘱过要将她葬在水汽萦绕的安静之地,我便遵照她的遗愿,将陵寝安在了一处小岛上,此去足有三四千里,还是歇息一夜,明日再去吧。”
白无极并不执拗,转而说道:“那就请父亲带我去见一见后母和贤弟吧。”
白崇一本欲推辞,然见白无极目光恳切,心有不忍,只好答应道:“好吧,你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