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学派是王学诸门的晚辈,公认其发轫于嘉靖四十五年的北京灵济宫讲学,在那次汇聚天下王门的盛会中,江南先生沈拙言登台就讲,针对王学诸门轻视修养功夫、崇尚玄虚、不务实学之类的弊病,提出了由虚返实的实心学。
然而事实上,没有任何一门学说是凭空出现的,实心学的从无到有,同样是经过十余年的酝酿,其滥馅可以追溯到当年琼林社的成立。
嘉靖三十四年,正是东南文社大兴,读书人无不结社的年代,七个来自绍兴的青年,也在杭州西溪秋雪庵缔结了一个“琼林社,。这社名一看就是以科举忠心的组织,但实际上,群策群力,复兴大明。但只要是看过其结社祭词的,就会对这组织有一番全新的认识。其祭词中说:“昔关张结义,为救汉室:管鲍交厚,志匡天下。而今大明王朝,内有jiān党横行,外有俺答倭寇,国事如蜩如螗,百姓生灵涂炭,江山风雨飘摇,易鼎之祸只在旦夕。我等书生忧国如焚,恨不能肝脑涂地,还天下以朗朗乾坤,苦恨无关张盖世之勇,无管鲍兴天下之智。
方今之计,唯有以吾等之合力,胜关张之勇毅:凭吾等之齐心,得管鲍之大智……是以涓今嘉靖三十四年八月初六……结此“复兴之社”齐心戮力,兴我大明,济世救民,矢信矢忠,弃个人荣辱,不忘今日之志,造我华夏开来盛世。,这篇慷慨ji昂的祭词,没有随着被付之一炬而消失,而是注入到琼林诸子的血脉中,之后二十五年里始终未曾磨灭,反而历久弥新,坚不可摧,始终警醒着他们,在贪腐芶且成风的嘉靖末年官场上牢记自己的志向不mi失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不放弃,二十五年始终如一,向着目标坚定的前进。
然而仅有远大的志向是不够的,要想让梦想变成现实,除了脚踏实地的努力之外,找到正确的方法同样重要。所以在琼林社成立初期,学富五车的年轻人们面临的最大课题,就是找到一条取得成功的正确道路。
沈默得天独厚,自然有一番主张,但他深知人对被灌输的观念远不如通过思索自己获得的信念珍橡。所以虽然一直主导着这场旷日持久的思考,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强忍住不发表自己的看法。只是提出问题,让这些当世最优秀的俊彦自己去思考,看看能不能找到〖答〗案。
〖中〗国知识分子的积习,便是从思想根源反思政治问题,作为传统文化熏陶出来的精英分子,也自然不能免俗。而这些年轻人生在王学大兴的年代,又是王阳明的同乡自然都是心学的信徒。所以他们的思考从一开始,就是活泼生动,不受任何权威的束缚“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乎是也。,在此基础上,沈默又槽白云先生陈献章独立思考、勇于怀疑的“贵疑,思想介绍给琼林社的同仁们,终于使他们彻底挣脱理学的桎梏,大胆质疑起一切经典,包括心学思想……因为从他们的实际感受来看,接受心学思想的读书人无论在朝还是在野,其精神风貌确实表现出,与以程朱理学为敲门砖的道学家们不同的状存。但从整个社会和政治的大环境来看,心学对于救治吏治的**、加强国家的边防,改善百姓的生活都收效甚微。
琼林诸子们用了大量的时间,重新检讨了心学的经典对各大学派的学说也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最后他们得出一个结论——阳明心学,包括其再传的各学派只是不满于社会现状,特别是现实政治而对居于正统地位的理学,做了一次较为彻底的否定。但至于如何建设一种可以根除社会弊病的新思想,则没有任何人,提出一种成熟而有系统的看法。正是在这种不满却无望的状态中,王门后学要么走向了空谈玄学,要么言行偏ji,不为主流所容。以至于堕落成如今这幅模样……
所以年轻人们得出一个结论——不管是浙中学派,还是泰州学派,殊途同归,都有逃避现实的思想在里面。这样思想主导,国家和士大夫怎能谈得上锐意进取,如何去解决国家的重重积弊?
那么“由虚返实,就成了必然的选择,但如何去做呢?琼林社的同仁们,开始了长时间的苦思与讨论,最终达成一致——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应将实学的思想引入王学,或者说挖掘阳明心学中的实学思想。无论哪种思路,都是一个目的,将心学与实学结合起来,构建起“实心实学,思想体系,最终将王学由内圣之学转向外王之道,并由此去挑战传统的势力。
这时候,琼林诸子的身份也发生了转变,成为了朝廷的官员。期间徐渭曾经想弃官不做,专心构建“实心学,的思想体系,却被沈默劝阻道:“古往今来的历史表明,纯粹的思想学术〖运〗动,是无法真正作用于现实政治的。,所以他主张应该积极从政,在政治实践中建立不脱离实际的思想体系。
之后十余年间,七人聚少离多,天各一方,虽然一直保持着书信的往来,但脱离集体之后,获得了独立思考的机会,还是相继创立出自己的思想,其中最有成就的,除了沈默之外,当数徐渭和孙罐。在沈默将各位同仁的观点汇总起来,创立出实心学的完整体系前,这二人已经创造了较完整且具有指导xing的思想体系。
其中徐渭把“致良知,诠释为“行良知”强调内圣之学一定要落实到经世致用上。他批评现在朝廷的官员,仅以一篇八股,便侧身学者之列,徒以高谈阔论铃束天下,对治财赋者,则目为聚敛:为国扞边者,则目为粗材:研究物理者,则目为玩物丧志:留心政事者,则目为俗吏。一旦国家有事当报效之日则méng然张口,如坐云雾。世人皆以是潦倒泥腐,遂使尚论者以为立功建业乃是别门,而非儒者之所与也。”他认为要医冶这种空疏学风,只有提倡经世致用,做到“大者以治天下,1小者以为民用。
“凡不切于民用,一概痛绝之。,孙罐在山东,深受孟子学说的影响,他尖锐地批评了“儒者不言辜功,、“德行为二,的空谈之风认为“德是德而行乃行,是小人之儒,主张内圣与外王、修身与治世、心xing与事功是统一的,不可分割的整体。他主张“言〖道〗德必及事业”的观点,提出“修身治天下为一带,的命题。在数年之后,又进一步把事功视为衡量圣贤的标准,认为“生贵莫如人,人贵莫如心,心贵莫如圣,圣贵莫如功。,还以舟车为例论证说:“车取其载物舟取其涉川,贤取其救民。不可载者,不如无车:不可涉者,不如无舟:不能救民者,不如无贤”孙罐的成功之处,在于他将“谈心xing必强调事功,的学说,与心学的“知行合一,完美的统一起来。提出“知行合一者致知之实功也。”良知可致,本心乃见,必需实功,无它。,并将“良知,落实到治国的实功上。所以,他提倡“治道贵致其实,反对空谈,反对浮夸,反对文牍主义和各种形式主义。
其余的诸子也从不同层面、不同角度,深刻地批判了社会的空疏之弊,全面地论证了知与行、心xing与事功、xing德与xing才、修身与治世、讲学与从政诸方面的统一,为沈默完成由重在内圣之学转向重在外王之道的转化最终建立起实心学思想体系,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最终实心学对阳明心学的修正与转型,主要在三个方面:首先修正了危害最大的“现成良知论”批评王畿、王艮及他们的学派都将心xing本体讲得太轻巧、太简易,以至于很难避免玄dàng、放纵及空疏之弊的滋生,背叛了王学“致良知,的根本**。
第二,对本体与功夫关系的重新梳理。主张“心无本体,功夫所至即是本体”这也是对王学最大的修正。王学法决“四句教”便大讲“无善无恶心之体”既然心体是无善无恶的,那修养功夫就可能因为没有必要而被取消。不注重修养功夫,只悬空去说本体,或认为悟即是修,修即是悟,这即否定了本体有一个形成与展开的过程,又否定了功夫的必要xing,玄dàng之弊由此而生焉。
而实心学正是在肯定本体与功夫统一的基础之上,特别强调了践履功夫的重要xing,认为不可脱离功夫抽象地谈本体,本体就在日用常行的功夫之中,只可由功夫而悟本体,无功夫则无本体。这便是其“心无本体,功夫所至,即其本体,的宗旨由来。
最后,实心学所指的践履功夫并不限于个体的〖道〗德实践,亦强调经世致用的社会实践活动。所谓经世,其本义是治理世事。它要求人们除了做身心修养之外,还要经邦溶国、建功立业。阳明倡导“致良知,之学,却并不排斥事功,且建立了世所罕见的奇功伟业,他将心xing与事功统一起来。但其后学却逐渐偏向于讲学论道,非但无缘建立像阳明那样的奇功,对有关国计民生的学问也关注不够,使得儒学救世观念逐渐丧失,如果不加修正,必然导致亡国之祸。
实心学提倡个人〖道〗德与建功立业同样重要,并将其视为对阳明真谛的回归,把“知行合一,解释为向内心求索与社会实践是互为表里的统一整体。故而主张为学应于客观的现实活动中“明体达用”认为学问皆从躬行得来,而不在于空谈心性。而且将经济、兵、农等“经济实学”提高到事关国计民生的经世要务的高度,要求学者必穷源溯本,讨论其所以然,力求把握经世之大略。
要想建立事功,就必须以心学为心,以经济实学为体。心强而体弱则会心有余而力不足,甚至纸上谈兵,害国害己。心弱而体强则会失去约束,放纵yu望,最终还是会害国害己。故而两者不能偏废。
当世最顶尖的智慧,与沈默五百东的见识碰撞融合,十年磨剑,最终形成了完整的实心学理论,在灵济宫一乌惊人后,以更加惊人的速度传播开来。
最令人惊奇的是,当世四大主流学说,竟然无一对此新生的学说进行批判,更无诋毁之言。因为这一学说的妙处,就在于博采众家之长,哪家都能从中找到共鸣……
虽然被心学压得不见天日,理学依然是官学,科举考的是朱子之学。所以理学家的态度,就是官方对实心学的态度。在理学家看来,在这个心学魁勉横行,乌烟瘴气的世道,实心学是对理学的回归,故而乐见其发展壮大。
作为王学盟主的泰州学派看来,实心学与本门相近,又有许多改进,故而十分支持它的发展,并积极从中吸取能量,修正自身的不足。
而被触动最大的浙中学派,也因为琼林七子是自己人,而捏着鼻子认了。当然,这与他们恬退消极的风格密不可分。
至于实学,就是经世致用之学,虽然信奉的人没有那么多,但都是高拱、张居正这样的朝中干臣。在他们看来,实心学就是披了心学外衣的实学,是治疗心学虚妄消极之风的良药,故而不仅不反对,反而大力支持。
所以实心学从诞生起,就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只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就已经成为当世一大学派,即琼林学派。而且大有吸收融合其它学派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