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会有这种罕见的趋势,是因为琼林学派在塑造实心学时,并没有持文人常有的门户之见,而是积极的博采众家之长。因为出现最晚,它几乎吸取了各家所长,来完善自身的学说。它将实学思想融入到了心学中,形成一门‘实心并重’之学。它向泰州学派学习,用人的自然本质,去修正王学的‘良知’,主张良知的主要内涵是个体人格的平等、尊严和独立,充分肯定个人生存的权利和人格的尊严。
类似泰州学派的‘百姓日用即是道’,实心学提倡三百六十行,行行出圣贤,只要能在自己的范畴做到极致,即可成圣。诸如仓颉造字、伏羲演卦象、神农尝百草,有巢氏发明房屋,乃至蔡伦发明纸张,都使他们名垂千古,为世人称颂,这都是圣贤。
实心学又不是一味的迎合,使自己变成四不像,而是大胆的创新,修正了‘析气与理为二’的儒家世界观,主张‘盈天地皆气’。即气这一物质实体才是宇宙万物的本原,而且它变动不停,时刻流动。所谓理,乃是万物的阖辟升降、阴阳动静的秩序,是气之流行的条理。理不能离气以为理。人类依据心这一主体,格物穷理,就会自然发现世界真实存在,揭示出世界的本源。
所以它认为世界是可认识的,万物运行有其内在规律,而发现其规律,就是格物,格物便可致知。这似乎是在走程朱的老路,但理学的格物,是类似于禅宗的顿悟式的,所谓‘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豁然贯通,终知天理。’其圣贤之路,虽有***,却似乎永远看不到终点。更可悲的是,走在这条路上的人,要么顿悟成圣,要么彻底失败,皓首穷经,白做无用之功。
而实心学的格物却是渐进似的。认为圣贤也不是生而知之,而是通过后天的主动学习,由小及大,多年积累,才量变产生质变,掌握了‘大道’,成为圣贤。这样的好处是,就算最终不能成为圣人,也可成为完人、贤人,取得大成就,获得大满足。
同时,实心学对如何格物提出了明确的指导。格物究理,就是要发现隐藏在我们直观可见的世界背后的抽象真理。因此不能脱离现实的纯思维的空想,而是必须建立在实践基础上,经过实践检验和严密逻辑论证,最终得出关于客观世界各种事物的本质及运动规律。这种本质和规律,就是我们苦求的真理。
至于‘逻辑’这个词,人们并不陌生,苏州通译局翻译的《逻辑学》一书,已经问世二十多年了,而且也可以溯源到先秦时代的墨子。它可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查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摹略万物之然,论求群言之比。’其核心在于探究万物相关之原因。
实心学认为,学者之所以辩论不能明是非,分胜负,乃至得出真理,就是因为缺乏逻辑,从而出现种种诡辩混淆视听。只有逻辑才能扫除诡辩的迷雾,纠正悖论的错误,引导人们获得真知。
所以入琼林学派的第一课,就是学习逻辑,没有通过逻辑学的测试,就不许开口论经。而学者所出的每一言,都必须符合逻辑,如果出现前后矛盾、自相矛盾,或者与实际矛盾,则必须承认错误,并在一段时间内保持缄默,重新审视自己的学说的逻辑。
实心学的创立,第一次为身怀‘修齐治平’,却深感迷茫无助的中国文人,指出了一条明路。是以一经问世,便吸引到信者无数,尤其是那些胸怀大志的热血青年,几乎轻易就摒弃原先所学,加入了琼林学派。而实心学‘三百六十行,即可出圣贤’的开放态度,又吸引了大量的平民百姓,工商业者加入进来。短短数年,琼林学派便发展壮大起来,尤其是在东南,几乎每个州县,都有其讲学之处。只是因为吸取了王学鱼龙混杂,作奸犯科者众多的教训,琼林学派建立了严格的戒律。在孙鑨所制定的《会约》中,提出了二十四条读书讲学的要求。其中‘四要’,是加入琼林学派目的。‘二惑’,是指在会中学习应持的态度。‘九益’是读书讲学的九大好处。而‘九损’则是有害于读书讲学的九种行为,也是琼林学派的戒律:
所谓比昵狎玩,鄙也;党同伐异,僻也;假公行私,贼也;评议是非,浮也;谈论琐怪,妄也;文过饰非,怙也;多言人过,悻也;执是论辩,满也;道听途说,莽也。违反了这些戒律,会遭到学派的惩罚,严重的直接驱逐。
除了戒律之外,还有严格的仪式。由褚大绶制定的《会约仪式》十一条,规范了集会讲学的仪式。比如孙鑨在崇正书院首次讲学的情形,就是最好的说明。
在开会的前一天,书院山长已经恭恭敬敬地捧着孔子和孟子的圣像,将其挂在讲堂。这一日仪式举行时,先击鼓三通,所有与会者穿戴整齐,在圣像前行四拜礼,再到供奉着墨子、朱熹、阳明先生和白云先生的四贤牌位前行礼。<
然后进入讲堂,主要人物按主客、按长序分东西两侧坐于讲台蒲团之上,听讲者则盘膝坐于台下,先由礼赞领诵门派经典一段,然后当值者点起线香,众人静坐默思。待线香燃尽后,方才由本日主讲人授讲,然后是自由提问解惑时间。还经常会有辩论,任何人都可登台一展雄辩之才,但前提是必须符合逻辑,若有违反,则必须缄默数场。
在后人看来,也许这其中的仪式过于繁琐,但就像皇帝要通过演练礼仪,来加强君权神授的权威一样。一个学派想要从单纯的学术交流,转变为某种政治组织,也必须要经过这种庄严的仪式来达成。
因为这次主讲的孙鑨,不仅是琼林七子之一,还是‘实心学’三大奠基人之一,这些年他阐发本门经义的着述广为流传,然而却因为朝廷官员的身份,一直甚少参加讲学。现在他被削职为民,反倒成了本门的福祉,故而其讲学的消息,虽然没有在报纸上告白,但江浙一带的门众还是云集而至,短短三天,就聚集了六七千人。
虽然崇正书院常年讲学不断,但也没有空间容纳这么多人,耿定向只好在琼林学派主办的《新知报》上呼吁,请南京本地的门众,将听讲的机会让给外地的同门,这才勉强解决了问题。
等大家坐定,再东西相对两揖。等当天结束前,击磬三下,东西相对一揖,再向圣像和四贤行礼,肃穆退出会场。在琼林学派的学者中,孙鑨最反对虚谈,不仅批评王学,对程朱理学亦抨击甚厉。主张‘大抵不侈语精微,而笃实以为本。不虚谈高远,而践履以为程。’故而今日所讲的内容‘心性与事功之间是否相容’,也是紧扣自己的主旨之所以有这个讲题,是因为他敏锐的发现,琼林学派中的不少学者,都有些‘重实轻心’了。这固然是对心学和理学空谈心性的修正,然而却是矫枉过正了。孙鑨提醒门众,空谈心性而忽略兵农工商等实用之学,固然会陷于空疏;但太突出实用性而缺少对心性的真切体认,亦会迷失人之为人的方向。因为心性之学本来就是探讨人的本质及如何立身处世的问题,它涉及到人的生存价值和终极意义的思考,如果忘记了如何为人,只会成为物欲的奴隶,最终毁灭这个世界。所以要始终不懈的反观内求,慎独、戒惧,以确立内在的‘道德自我’,促进自我的完善。当然,若只以心性之学为能事,仅仅执着于对心性的悟解而不屑于做其他实际的事务,那么心性之学无疑将会变回一种‘无用之学’,所以,心性与事功之间应是‘合则两美,离则两伤’的。
孙鑨的讲学微言大义,深入浅出,逻辑严密,听者无不深以为然。待其讲毕,便有门众发问,先是就其论题提问。过了半个时辰,问题渐渐转移到一些众人关心的热点问题。
有滁州琅琊书院的山长问道:“去岁先生在《新知报》上发表文章,说设立学校,不仅是为了养士,更不是为了科举,而是’必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学校,而后设学校之意始备。’学生请问,日后我们的书院,该走什么样的道路?”
“此言是针对书院的未来而发。我们现在的书院,已经不仅是教书育人的学堂,更是讲经论政的场所。国家之新风,由此发轫,民族之方向,以此为指向。因此我们的书院,要肩负起更大的责任,一方面要以天下为己任,教化四方,使朝廷之上,乡闾之间,渐摩濡染,莫不有奋发向上之气。”顿一下,他接着道:“从长远看,则要形成强大的舆论力量来匡扶社稷。只有这样,才能使盗贼奸邪,慑心于正气霜雪之下,君安而国可保也!”
“多谢赐教。”那位山长坐下了,却又有人站起来问道:“先生所言,似乎与夫山先生的《明夷待访录》如出一辙,您是不是也赞同他的那些惊世骇俗的观点?”
《明夷待访录》问世不过数年,却已经得了‘海内第一奇书’的名头,其共有二十一篇,在开篇的《原君》中,便无情地揭露了封建帝王的罪恶,指出帝王是唯一的害民之贼。因为皇帝自视天下之主,便将万邦五方,黎民兆亿看做自己的私产,‘其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家业之花息也。’所以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自得其是也,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这些大逆不道之言,在二百年间是没有人敢说的,此书作者却大声疾呼:皇帝是天下之大害、是国民之‘敲剥者’。并理直气壮地呼吁,现今应当是‘天下为主,君为客’!
在《原臣》一篇中,作者同时也提醒士大夫们,不要再做皇帝敲剥百姓的同谋帮凶,而应该是‘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因为‘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士大夫的人如果‘不以天下为事,则君之仆妾也;以天下为事,则君之师友也。’
在《原法》一篇中,又对***制度进行猛烈的批评,说它是公私不分,权利义务不平,没有公法可言。因此反对‘一家之法’,主张‘天下之法’,‘有治法而后有治人’。主张非废除秦汉以来的‘非法之法’不可;要求得天下太平,非废除***的君本制度,而改为民本制度不可。
可以说,先秦至今两千年,还从没任何人,像本书作者这样,胆大包天,毫不留情的将君主制度批判的体无完肤。此书已经问世,便引起了巨大的反响,被秘密印刷数万册,广为传布,令不知多少人血脉贲张。据说,泰州学派的狂人李贽,在得到这本书后如获至宝,便立刻赶往江西永丰,找到了隐居多年,不问世事的何心隐。何大侠在看过这本书后拍案而起,欣喜若狂道:“得此无上真言,虽死无憾矣!”第二天便收拾东西,跟李贽走出山区,重回世间讲学。他不讲别的,只讲此书。因为何心隐的巨大声望,使这本书几乎无人不知,其‘君主乃天下之大害’,‘天下为主,君为客’的名句,也几乎无人不晓。许是这种说法,过于惊世骇俗,与他狂侠之名吻合,故而世人便将此书的作者,按在了他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