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脚踩在地面上的感觉可能是很多人的日常。
站在公墓前,宋尧蹲下身子将落雪轻轻的扫干净,然后慢慢的站起来,手指摩挲着照片上的两人。
“……爸妈,一切都会结束的。”
虽然表现的很淡定,但是他实际上并没有表面上看着的那么平静。
站起来的感觉比他想象之中的还要好,他曾经无数次的幻想过这样的场景,双腿可以将他的身体支撑起,不用再跟谁说话都需要仰视。
身后的雪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张铎慢慢的走了过来。
他头上的绷带已经取下,只有额头处留下了一个若隐若现的伤疤,但在发丝的遮挡下并不是很抢眼。
“老板,您交代要发送的东西,我们已经全部转交给警察局那边了。”
张铎恭恭敬敬的汇报道。
宋尧缓缓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然后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此事,语气平静地问道:“负责处理这起案件的警察是谁?”
“因为涉嫌故意杀人并且情节恶劣,所以被交由刑侦大队处理,办案的警察是岑渊,岑警官。”
他眯了眯眸子,若有所思地说道:“......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在公安系统内部不是存在着熟人回避这样一个原则吗?”
“岑警官与兄长的关系可是非同一般的要好,按道理来说,他应该主动申请回避才对。”
“没错,老板,关于这一点,我和张律也想到了。”
“我们已经向上层领导提交了相关的意见和建议,相信上层的那些人会认真对待并加以考虑。”
点了点头,宋尧重新将视线落在了父母的墓碑前。
事实上,如果一切都按照他最初所制定的计划推进的话,这件事情根本就不至于如此迅速地被摆上台面、提上日程。
但是小竹在前几日的晚上把他们七年前的经历如数告知给了他。
并且她对这件事情很上心,亲自出马将许多关键性的证据都找全了。
这省了他不少事。
弯腰将手中一直拿着的菊花放下,宋尧轻声道:“我们该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了。”
宋氏。
一堆记者堆积在外,各个拿着长枪短炮的等待着,在他们的对面,宋氏的安保人员严防死守,形成了一个人墙,没让任何人进去。
公司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表情算不上太好看。
今天对于宋氏而言实在是最流年不利的一天。
原本早上该有一个很重要的股东大会,但会议还没开始,不知从何处就爆出了宋氏夫妇被警察押送带走的照片。
拍照的人极有水平,两张惊慌失措的脸被拍的格外到位,一点遮挡都没有。
还没有等他们的公关部反应过来,这张照片就已经轰动了整个社交网络,就像是提前被人打点好了一样,当年宋氏夫妇为了钱杀害哥嫂的事情被旧事重提,再次冲上热搜。
等他们终于慢半拍反应过来想要撤热搜的时候已经晚了,他们发现居然已经撤不掉了,照片流传的满天飞,爆了好几个明星的丑闻都没将其压下。
网民们关于宋家夫妇杀害哥嫂的案子空前的感兴趣,甚至自发的开始阴谋论挖掘各种各样真真假假的细节。
而最新被扒出来的一条就是,宋氏二子其实是哥嫂的孩子,而宋氏夫妇为了侵吞遗产,收养了侄子,但是因为忌惮侄子,所以提前出手把宋尧的腿废掉。
这一阴谋论被那个铁主用各种煽动性的语言和铁证佐证着。
网民们出离愤怒,尤其网上爆出了宋尧那清隽之中带着病弱的长相,很多恋爱弱者的路人都开始下场,宋氏的股票几乎呈直线往下跌。
宋安瑾面沉如水的坐在总裁办,他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但此刻他根本没有心情去接。
单手摩挲着一根钢笔,宋安瑾将手机调为静音,然后看着电脑上的采访画面。
张铎推着温润如玉的病弱青年,宋尧的表情看上去有些脆弱,眼神里满是哀伤。
记者记者们才不会管宋尧这个当事人到底有没有伤心、有没有难过。
发现自己亲生父母是被养父母杀死的时候到底有没有缓过来。
他们举着话筒,为了争抢到一个独家首发几乎争红了脸。
保镖们自发的将记者隔离在外,宋尧未发一言,被推着走过了人墙,然后在一片呼喊声里抬了抬手。
张铎将他推向记者,病弱的青年轻轻的咳嗽了两下,纤长的睫毛颤动,看上去愈发的破碎,惹人怜爱。
闪光灯咔咔的响着,无数个话筒争相地来,宋尧勉强的张开了嘴,声音沙哑到几乎听不清。
“……我相信法律会给我一个公道的。”
说完之后他像是再难承受一般,低下了头,抬起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张铎跟着眼眶一红,咬着下唇眼底泛上些许水色,然后推着宋尧进入了宋氏的大门。
热搜持续不断的发酵,宋尧和张铎的反应本人逐帧分析解读,网民们几乎都要疯了,在网上盖了上万层高楼,怒骂着宋家夫妇的畜生行为,顺带连着曾经被誉为国内第一名副其实霸道总裁的宋安瑾也未能幸免于难。
门口处被人轻轻的叩响了两声。
祝你小心翼翼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总裁,二少…呃,小宋总来了。”
声音低沉的说了个进。
旋即,门被打开。
张铎推着宋尧走了进来。
“许久不见,兄长。”
宋尧今天的心情看上去格外的好,往常对着宋安瑾基本上都是爱搭不理的无视态度,此刻倒是很罕见的主动打起了招呼。
宋安瑾的心情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像是有些失望,又有些难过,愧疚混杂着心痛,造就为他现在虚无又麻木的状态。
宋尧的手指轻轻的搭在桌子上,回头朝着他温和一笑:“我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今天不是要开会吗,那就开吧,我带了爷爷的遗嘱来。”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这一切的?”
“大概是从高中的时候,你母亲,也就是我大伯母,给我递上一杯有毒牛奶的时候开始的。”
“母亲…?有毒的牛奶?”
“是。”
宋尧淡淡道:“你有想过,从有记忆以来,一直到长大成人,始终生活在一个完全虚假的世界之中?”
“在家里,我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安插着监视器,如幽灵般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所谓的父母、兄长,也统统都是假的。”
“就像《楚门的世界》,然而比影视剧更恐怖的是我的生活。”
“我的“父母”并不只是想观察我,他们想废掉我,每一天,他们都会打着爱的旗号,给我送来看似美味可口实则含有剧毒的食物,用溺爱的视线看着我毫无防备的一口口咽下毒药。”
“只为了安他们的心,然后把属于我的一切护送到他们的亲生儿子的手里。”
“我每天提心吊胆的,自从知道真相之后,我在老宅的那段时间里,连一个觉都没睡好过。”
“我的好兄长,不——堂兄,你总说我对你的态度过于苛刻,事实上,对待杀害我父母的仇人之子,我能克制到现在与你心平气和的对话,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事情了。”
宋安瑾的心神巨颤,他的脸上在瞬间褪去了血色,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喉咙里像是被石头堵住。
作为这场荒唐事件之中的既得利益者,他在对着宋尧讥嘲的眼神之中被褪去了一切光环和伪装,哑口无言。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羞愧感如同跗骨之蛆,攀上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只能狼狈的微微侧头,躲避了宋尧的视线。
宋尧来这一趟也并不是看他的。
转过身,他轻轻的朝着张铎抬了抬手:“今天不是要开会吗,既然要开会,那就安排人去会议室吧。”
张铎收回了目光,恭敬的离开。
“堂兄,我希望你有点自知之明,不要将事情闹得太难看,既然是鸠占鹊巢,现在你在这位置上待的时间够久了,也该把这一切还给我了。”
他的眼神落在了宋安瑾身下的椅子上。
几乎是本能的,宋安瑾站起了身,一向沉稳矜贵的人在此刻看上去有些狼狈。
控制着轮椅往门口离开,却在即将开门时,听到了一声沙哑至极的抱歉。
动作轻轻的顿住,宋尧的眼神有些晦涩。
“等我长大之后,我要当医生,这样我就能治好我自己的病,然后守护哥哥,妈妈,还有爸爸!”
趴在少年的背上,稚嫩的声音带着笑意,小小的少年眷恋的蹭着身下同样稚嫩的脊背。
“好啊,等到长大了,尧尧就去当医生,哥哥以后帮尧尧开个大医院!让尧尧当最年轻的院长!”
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记忆已经被模糊的看不清人脸,少年们稚嫩的童音回荡在耳边,最终却只模糊成为了现在这一句带着哭腔的道歉。
物是人非啊……
沉默的推开了门,宋尧轻轻的呼出了一口气,按着轮椅上的按键,离开了空荡的办公室。
瘫坐在沙发,宋安瑾看着青年离开的地方,手指插进发丝里,绝望又低沉的发出了一声崩溃的嘶吼。
市局。
“这个是组织上面的决定,也是我们的,你跟嫌疑人的儿子私交甚密,这不算是什么秘密,按照回避性原则来说,这个案子你不能接手。”
警徽在光下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年过半百的是李局长看着眼前的青年轻轻的叹了口气。
“这个案子的舆论太大了,而且涉及恶性杀人,我们必须要给民众一个交代,由李梅负责,岑渊,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就当给你放几天假,你休息休息。”
环抱着双臂,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同事们,岑渊听着老局长的话,思绪却早已经飘远。
“岑警官,您所坚守和扞卫的到底是冰冷无情的律法条文?亦或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黎明众生呢?”
轮椅之上的青年眼神晦涩又讽刺,看着他又像是在看着另一个人。
原来他承受了那么多啊。
心脏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李局长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可他却一个字儿都听不进去了。
魏文杰自首之后那番振聋发聩的话依然在耳边炸响,他到现在都能回忆得起那一双如同被烧红一样愤怒又悲哀的眼睛。
直到这一刻,他坚守了那么多年的正义似乎在此刻彻底的坍塌。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李局看着自己最骄傲的手下心里也有些五味杂陈。
“但是警察就是这样,我们挖掘的真相,很多是非,在法律面前偶尔会有冲突,法律一直都在尝试平衡法理与情理……”
“但是真的平衡了吗?”
岑渊缓缓地回过头来,他那原本深邃而锐利的眼神此刻却显得有些迷茫。
他喃喃自语:“当法律与人情开始相悖时,那么法律究竟还是否真的能够服务于人呢?”
听到这句话后,李局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办公室里静得连一根针掉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清晰听见。
终于,在漫长的等待之后,李局深吸一口气,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其实,在我最初踏入警察这个行业之时,也曾像你一样经历过这样的迷茫,但随着经验的积累和对法律本质的深入理解,我渐渐明白了一些道理。”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思绪。
“法律的制定并非仅仅是为了服务于某个人或者某个群体,其真正目的在于维护整个社会的正常秩序,保障所有人的基本权利和利益。”
“虽然在某些特定情况下,严格执行法律条文可能会导致看似不近人情的结果,但从长远来看,只有坚持法治原则,才能确保社会的公平、公正以及稳定发展。”
“不可否认的是,目前我们所遵循的法律体系或许还存在诸多不足之处。”
“然而,每一项法律法规的出台和修订都是经过无数次探讨、权衡以及实践检验的结晶,每一位法律工作者都是摸着石头过河的,努力去寻找那个最为恰当的平衡点,以应对不断变化的社会现实。”
李局站起身来,走到岑渊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正义与法律之间并没有本质上的冲突,人民与法律更是相辅相成而非相互对立的关系。”
“岑渊,作为一名法律工作者,你也是这条道路上的践行者。”
他定定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很久之后放下了手,轻声道:“……去享受你的假期吧,这个案子,我们会好好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