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策为了示威,想都不想就把谢珏卖了,丝毫没意识到对面人脸上的表情变化。
谢潇心中咚地一声,如同旱地里忽然发生一声破空的惊雷,惊耳骇目。
竟还有这等事?
她见到芦先生的时候可是一句话都不曾说的。
出京赴任的事情虽然被轻松揭过,鼎仙阁的饭也吃了,夙州也来了,可谢潇因着自己两次陷害谢珏心中有愧,这才勉强应下太子洗马一事,只当偿还自己从前欠下的债罢了。
如若此刻,芦先生愿意让自己留在书院深造,谢潇定也会惊喜到发疯。
纵然不可能在这里呆一辈子,可只要能远离皇城,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还让萱妃有口说不出反驳的话来,这也不失为一个上上计策。
因为她很早就决定要做一枚废棋,可就是一枚废棋,也被谢珏给重新捡回来,再次投入棋盘之中。
可如今,再次与这样的机会失之交臂,她还是气得牙痒痒。
这已经算是,谢珏第二次阻挡自己出京的脚步了。
韩策虽然顽劣,但他到底还是一个孩子,谢潇因着方才韩策帮忙怒斥学生的事没有为难他,最终还是取下了蛴螬扔掉。
韩策仍然瞪着她,最后愤愤离去。
谢潇浑然不觉,只站在原地如雷般伫立许久,心中思绪万千,自己应该是不欠这位太子的人情了吧?
如若奋力去试一试,这个机会是不是还能抓住?
最后还是决定先去看看八弟。
因着谢谦要准备接受芦先生的考验,谢潇认为他势必要闭门苦读一阵的,且两人住的客房相隔有些远,所以在书院住的这几天里,两人基本不怎么见面。
谢潇还以为谢谦定又如从前考试那般勤勤恳恳发愤忘食的,岂料,刚见面时,八弟胳膊腿上的衣袖高高挽起,周围皂角的香味及泡沫满天飞。
少年正沐浴在日光下,双手在搓衣板上抓着一堆旧衣物,正在奋力搓洗。
她愣了愣,“八弟,你这是在做什么?”
“洗衣服啊。”谢谦指了指身旁堆积似小山般的衣物,“芦先生说,拜师要尊师重道,虚心纳谏,恭敬于事方可留下来。他考验我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我给他洗衣服。”
谢潇:“……”
没想到这位享誉天下的芦先生,考验人的方式也挺特别的。
不过以皇子之尊去洗衣服,这的确是一个不小的考验。
谢潇在少年身侧蹲下,悄声道:“芦先生与父皇是有些交情的,三哥都亲自把你送来了,他不收也得收,你意思意思得了,不必这么卖力。”
“我还是继续干吧,三哥说芦先生看似随和,实则脾气古怪阴晴不定,若是打心眼里讨厌一个人,一个字都不愿多讲的。”谢谦稍微活动了一下因为长久浸水微微发红的指关节,又继续洗。
让一个天之骄子做这样的粗活,委实大材小用,谢潇有些心疼。
“那你起来去歇着,兄长帮你洗。”
谢谦也不乐意起来:“七哥,想要立雪求道就必须心诚,若能让芦先生尽早应下收我为徒之事,考验这些事就必须我亲自来。”
“什么亲自来!”谢潇自远处搬来一个矮椅坐下,挽起了袖筒也开始帮忙:“你才十四岁,在宫里哪里做过这个?颖娘娘拜托七哥照顾你的,我不帮你自己怎么洗得完呢?”
少年眼圈微微泛红,离开母亲与故地的苦涩与心酸,在这一刻得到充分释放。
七哥只比自己大三岁,七哥……也没有洗过衣服。
自己至少有颖妃的爱护,可七哥的母妃,从小就不照顾‘他’,也不爱‘他’。
这是他的七哥,是在牛鬼蛇神遍布的宫中,唯一彼此真心相待,又真心想保护的人。
少年眼神坚毅如同暗夜中闪耀的星光,“七哥,若你不是我亲哥哥,若你是个女子,我定要娶你为妻。”
谢潇浑身一抖。
她并没有觉得好笑,心中却猛地一惊,似是被人窥见什么秘密一般,浑身战栗起来。
她忽的冷声:“八弟,别胡乱说话!”
“唔!七哥!”谢谦忽的被她严肃的神情吓了一跳,“你怎么回事?”
心跳如密集的鼓点,狠狠敲击在每一处心房。
谢潇意识到自己过度紧张反而会暴露自己,心中反复安慰自己:不要紧张,八弟不过是说说而已。
八皇子感到很是奇怪:“七哥,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没,没什么。”她别过脸去,发觉自己已经听不得任何关于性别方面的玩笑了。
最后又补了一句苍白无力的解释:“可能任何一个男子听得这句话,都会觉得尴尬或耻辱吧。”
谢谦讶然,七哥的反应倒不像是被人误会的尴尬,而像是……惧怕。
从小到大,多次事件重合之下,谢谦忽的想起有什么不对。
“七哥,我小时候想和你一起睡,你不许。”
“太子刚回来时大家邀请你一起泡御泉,你不愿。”
“你从小就是这个样子,只要与人亲密接触,只要碰到这个问题,你就顾左右而言他,如惊弓之鸟似是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一样。七哥,你到底在怕什么?”
心中一瞬间警铃大作。
谢潇知道,纵然这位八弟再单纯,恐怕也要因此起了疑心的。
从前谢珏频频试探,如今就连八弟也快要问出口。
可能离真相戳破的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我可是皇子,我能怕什么?”她试图以笑容来遮掩内心的慌张。
谢谦:“可我总觉得你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仍旧紧咬牙关:“我能有什么秘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还能瞒你?”
“哦,七哥的确从小就对我最好。”少年黑眸转动,想了一会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谢潇心惊,从前那个跟在身后乖巧听话的弟弟,已经在她不知道的时间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成熟睿智起来。
“你还知道什么?”她压低了声音,试探性一问。
少年心觉有什么不对,但还是没有问出口:“七哥,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只要记得我不是你的敌人就够了。武能安邦文能治国,我一定会努力读书,将来成为大渊朝最有能力的皇子,我谢谦,要做你最有力的护盾。”
谢潇心中不自觉软了一块。
如水一般的眸子忽然染上雾气:“好。七哥将来跟你混。”
纵然这一生有这么多身不由己,可有了八弟,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些事情你不要同别人提起,不管七哥在哪里,你都是七哥人生里,最最重要的人。”
“好。”少年忽的展颜,两人一同低笑起来。
正在专注洗衣服的两个人,丝毫不知道身旁叶色鲜艳夺目的红叶石楠里,站着一个身材伟岸的男子。
谢谦两人在角落里的低声议论,原原本本地被人听了去。
两人一同说着笑洗着衣服,又一同抬着重重的洗衣盆往晾晒的地方走去。
直到两人走远,谢珏方才发现,手中提着的两包红豆定胜糕,早已经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