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个人绝不敢这么坦诚。
让皇帝让位置?活的太舒心了?
祁元祚敢,齐帝听了不仅不生气,他还放心了,舒心了,被哄好了。
儿子没有避讳他的龙椅,儿子和他还是天下第一好。
齐帝脸上止不住的冒笑,他利落的站起来,把屁股底下的垫子拍蓬松了,拉着儿子坐上去。
捏着他的小腿,嘴里唠唠叨叨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今天走了几步路就脚疼?是不是因为下江南路上没吃好?”
“晚上腿脚抽筋吗?朕让太医给你开些药膳……”
“朕当年长身体的时候晚上天天疼醒……”
齐帝说着说着又开始回忆往昔。
齐帝小时候,常陪着他的有一个奶嬷嬷,这个奶嬷嬷在齐帝十岁时被送走了,自此他接触的全是帝王心术了。
身体抽条的时候,齐帝小腿夜夜抽疼,这点小事,哪值当找皇爷爷诉说,如此一过经年……
齐帝从生长,说到了身高,然后说到了皇后,皇后体态娉婷,只比他矮一头,日后豚儿至少也会长到那么高。
祁元祚静静听着齐帝不知重复多少次的话,丝毫不嫌烦。
齐帝身高近一米九,母后至少一米七。
祁元祚十分信任自身的潜力,日后他也一定能有父皇这样伟岸的身姿。
齐帝又从往事说回他长身体的事,唠叨着要给他太医,给他名贵药材,冷不丁冒出一句
“你要皇位朕也给你,你做什么都不需要瞒朕。”
“只是”齐帝两手握住儿子的肩膀,认真道
“豚儿,听父皇的话,这件事到此为止。”
“朕知道你想为国分忧,为父皇分忧,也知道你或许已经有了计划,且正打算实施。”
“可是,如今是多事之秋,你且再忍耐一时,啊?”
齐帝放轻了声音哄人。
祁元祚心里滋味莫名
“父皇,孤将王李两家嫡系、旁支全部抄了。”
“抄家所得,直接运回长安,充入国库。”
“这些人所犯罪过很多是诛连大罪,但孤想添一条,除非是叛国大罪,或者本人身上背负命案,否则男子罪行不祸及孺子、妻女。”
这样做有一个好处,给他们留下希望,以防有些人被逼绝境揭竿而起。
这样做也有一个坏处,后患无穷。
齐帝怒而甩袖:“朕说的话,你根本不听是不是?!”
“好好好,你说王李,朕就跟你论一论王李!”
“杀王李,就该斩草除根,你家都抄了!又一己之仁放过孺子干什么?你放过他们,可想过未来他们是否会放过你?!”
“你于他们是抄家杀亲之仇!”
祁元祚不惧:“三纲五常为士大夫脊骨,只君臣门槛便是他们一辈子不能逾越的鸿沟,孤何惧之有!”
齐帝训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这事,朕不退!”
祁元祚倏地一笑:“父皇的担忧无非是怕这些人仰仗娘家起势,又对孤怀恨在心,父皇不必有这样的忧虑。”
“因为不止王李,不止五姓,所有敢把爪子伸到土地、盐铁、矿产、化肥、船妓之上的,孤都不会放过。”
“奸淫掳掠自居法律至上的败类,孤也会一并清除,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得按年。”
“眼下这一步,孤只打算把五大姓摧了,没了五姓,所谓世家就是拔了牙的老虎,慢慢耗死就是。”
这就是祁元祚的打算。
齐帝生出无力之感,他红着眼眶句句斥责
“朕是皇帝,这些事是该朕来处理,朕来决策,你背着朕,一意孤行,擅自决定好一切,甚至不容朕违逆。”
他终于还是问出了那句话:
“豚儿,你我谁父谁子?谁君谁臣?”
“你可想过朕会担忧,会生气,会恼怒?”
“你一心扳倒世家,世家究竟哪里惹了你让你片刻等不得?为了斗世家,连你我父子情都不顾了吗?”
“朕步步退让,在你眼里难道是理所当然,朕想法就是错的,你的想法就是对的,你半点也听不进去朕的意愿吗!”
齐帝几乎是泪如雨下:
“朕何尝不知五姓积弊,但牵一发而动全身,朕现在不动,是因为这些人手中有私兵!边关即将起烽火,各地驻军抽调,你此时要他们的命,一旦他们要鱼死网破,朕无兵!护不住你啊!”
“哪怕你等到秋收呢?”
秋收时节,匈奴也忙着备粮草,轻易不会开战,到时驻边军会回来。
齐帝做事求十分稳,他只要调兵,定是围困整个江南的兵力,以绝对胜算清算了他们。
所以他让豚儿再等等。
为何非要孤注一掷,险中求胜呢?
祁元祚轻声笑了,他慢慢的揣起手,隐藏心绪起伏
“父皇知道船妓吗?船妓的归宿是平浪湖底,她们的尸体养肥了整片湖域的梅鲚鱼。”
齐帝明显对梅鲚鱼的反应更大,因为梅鲚鱼不能吃了,所以想起了平浪湖沉尸一事。
“父皇知道走妓吗?濒死的时候拉到大街上叫价,没有尊严的被人为发挥最后价值。”
文字和言语不足以形容祁元祚亲眼看到的震撼,那一刻他甚至怀疑,这还是人间吗?
“孤辛辛苦苦,耗尽心血搭起化肥厂,造出来化肥,孤是想利民、救民,可是却有人拿着它作尽让人倾家荡产卖儿卖女以偿赋税的勾当!”
“地,地,地!”
“没了地!这么多人怎么活?”
“奴契,奴契,一纸奴契!千万条性命喂饱了乱葬岗的野狗、秃鹫!”
祁元祚不想露出无谓的愤怒,却不知他眸光淬火,厌恶之色令人怔然。
“六年前宋家二十八房案,朝廷为何不详查?”
“六年前叛贼之事,不是要招安吗?为何会变成通缉领功呢?”
“还有盐!他们用盐蒸桑拿!用盐化积雪!都不愿意降低价格让因为吃了毒盐而死的人减少一些!”
“皇家贡品朝廷拨的钱有多少真正到了百姓的口袋?!”
祁元祚越说越快,声声质问冷的像刀子刮人。
“孤看不见也就算了,死多少人、都是冷冰冰的数字,孤不会心疼,孤仍然高高在上。”
“偏偏孤看到了!”
“一个、两个、上百、上千!”
“父皇问孤为什么不能再等等,因为我等了六年,孤布局了六年,等的就是今日!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孤不需要再等!”
祁元祚知道齐帝根本不在乎什么两姓、五姓,也不在乎什么逾矩逾权。
他在乎的是儿子不顾及父子情和他对着干,在乎的是祁元祚的安全。
他们政治上有矛盾,可政治矛盾最终会为骨血退让。
父皇最在乎的是他!
“父皇问孤是否不顾及父子情,非也,孤是太顾忌。”
因为他无法跟齐帝解释江南的事。
祁元祚上前一步,抓着齐帝的腰带让他低头,齐帝下意识就配合了。
他的太子踮着脚神色认真,用袖子擦他脸上的泪痕
齐帝恍然看到了幼年的祁元祚,小小一团,认真的抱着他的头,给他软乎的肚子叹着气为他擦眼泪。
齐帝眼睛又热了。
从咿咿呀呀到如今的美才无双,他哪里拒绝过他的要求啊。
这是他在世间唯一的羁绊,齐帝怎么舍得不如他的意,百般阻挠只是因为他心里不安,他怕自己无能护不住他。
他看着太子孤峰屹立,看着他脊背如竹节亭亭,看着他胜券在握,好似笃定他会为之妥协,这是他亲手扶起来的自信。
齐帝又心酸又欣慰。
祁元祚为老父亲擦干净眼泪,软了话语
“父皇,若说孤真有哪里错了,便错在无法坦言告知父皇儿臣的计划,让父皇担忧。”
祁元祚握着齐帝的手想把草珠子撸下来。
齐帝缩手不让。
祁元祚一抖袖子,一串更新鲜颜色更均,大小一致也更圆润的草珠子搭在太子手中。
“这串旧了也潮了,孤给父皇穿了一串新的。”
草珠子六年没换过绳子,还泡过水,中间穿线的孔也被齐帝盘大了,有几枚又开裂的迹象。
该换了。
齐帝看着新的不挣扎了:“什么时候穿的,朕怎么不知道?”
祁元祚:“好几个月前,被窝里偷偷穿的,父皇当然不知道。”
齐帝瞪了一眼,没在追问。
父子两人情绪平静下来,一问一答,流动着脉脉温情。
“为什么不早点儿拿出来?”
“寒酸,想给父皇更好的,但是父皇什么都有,儿臣什么都没有,只有几个珠子了。”
齐帝心一酸:“这话朕不爱听。”
戴上新的,齐帝仔细数了数,不对啊
“挂出来的,怎么只剩五个了?”
祁元祚摊开手掌,掌心孤零零一颗
“孤惹父皇生气,自摘了一个。”
齐帝嘴硬道:
“朕没生气。”
祁元祚收回手,笑笑不答。
“六年前父皇为孤押注六州,孤为父皇赢下祁连山。”
“六年后的今日,父皇为孤坐镇苏州,孤为父皇平江南。”
“父皇就是孤的底气。”
最后的最后,骄矜的太子殿下抬头询问:
“父皇皇位都愿意给孤,还有什么不能给的呢?”
至此,齐帝落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