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主外憨内秀,昨日看完监斩台,就知道时机到了,这不一早来觐见太子,上交他‘有力’的诚意。
请礼之后,刘家主抬眸上瞥,座上的太子神色疏冷,情绪如水墨画上波澜不惊的湖,令人难以揣度。
九十八孝衣案出现的时机巧妙,结局也很微妙。
因为他们的出现,继两姓之后,另外三姓陷入被动。
因为他们的死亡五姓从云端落入泥泞,眼看要日沉西山。
太子呢?
九十多人的死亡,赋予了太子金刚不坏之身。
无论是一夜黄金甲的速度,还是异军突起的报纸舆论、又或是小环山里突兀冒出的死者血亲。
都证明背后有一双推手,将局势一步步推至如今。
这双推手是谁?
现在再明显不过了。
是太子,是皇权。
想明白这一点,就知道了大势之下的选择。
刘家主呈上一沓书信。
“殿下,这里面的东西,可助殿下拨乱反正。”
拨乱反正。
祁元祚品着这四个字,无声嗤笑。
因为太子心情不佳,殿内氛围也安静的沉重。
只有太子殿下哗哗啦啦的拆纸声。
作为诚意,祁元祚知道刘家主不敢糊弄,可这里面的内容着实令他震惊。
淡漠的情绪褪去,眉头随着览阅加快慢慢蹙起。
刘家主心中得意:“殿下,只要信中内容公布,必使杨家沦为天下人的笑柄,殿下自可不战而胜。”
祁元祚装起信件:“此事还有谁知道?”
刘家主:“当年范氏死后,伺候她的婆子丫鬟部分被遣散,其中有一位姓张的婆子流入刘府做活,她死后府中人发现了这份笔记,交给了草民。”
“这样的丑闻,绝不可能有外人知晓。”
否则早就闹出来了。
祁元祚:“忘记这件事,再也不必提了。”
刘家主一愣:“殿下?”
这明明是大好的机会啊。
祁元祚给了他保证:“你放心,孤言而有信,苏州事了,必有你刘家一席之地。”
刘家主大喜:“草民唯殿下马首是瞻,万死不辞!恭祝太子殿下千岁长安!”
送走了刘家主,大皇子问了句:“上面写了什么?”
祁元祚神色古怪,几次欲言又止,像是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大皇子不忍他为难:“算了,不好说就别说了。”
祁元祚果然沉默了。
刘家主给他的杨家把柄有些棘手。
祁元祚处理起来束手束脚的。
盯着信封看了半天,终是叹了口气
“备车,去杨王府。”
昨日王氏的胎没保住,杨府不知道怎么沉痛呢,太子这个时候去除了惹人烦没有任何作用。
但太子既然决定去杨王府,说明有必去的理由。
大皇子恼他不顾惜身体,昨天刚旧疾发作,今日又要劳心劳力。
又知道祁元祚想做的事无人能阻拦,最后自顾自的生闷气,摆着一张臭脸不知道想给谁看。
反正祁元祚不看。
刘湖、大皇子同行。
马车跑出行宫。
大皇子的臭脸只得到太子的不理睬,一腔闷气不知道怎么办,从腰间倒出一颗药丸,又倒了一杯温水
“吃了。”
祁元祚这才正眼瞧他,眼尾荡开一抹笑痕,慢悠悠的从大皇子手心捏过药丸,接过温水
“孤还以为大哥至少一天不理孤了。”
大皇子大叹一口气,到底谁不理谁?
“论不理人,没人比得过咱们的太子殿下。”
这是实话,想用冷暴力与太子对决,上一世的经历已经给出了答案。
没人能在此道胜的过太子殿下。
祁元祚不承认,将药吞下:
“大哥这话说的,孤岂是不讲理一人。”
大皇子违心附和:“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祁元祚:“……?”
这架马车是四匹马并行,车中的空间宽敞内部‘冂’形横座,中间放置着一个固定的小型茶桌,太子居中,大皇子、刘湖分坐左右。
刘湖来回相看,心中赞叹太子与大皇子兄弟情深互相信任。
大皇子担心太子殿下如昨日那般受激,贴身放着救命药丸,太子殿下毫不相疑,日后定是君臣佳话,明君贤王。
到了杨府门口,祁元祚嘱咐两人:
“孤自己进去,大哥在这等着就好。”
知道大皇子不同意,祁元祚先他反驳前安抚
“杨王爷最在意的是杨献忠将军,孤还不值当令杨王爷赔上杨家的忠名。”
“而且孤与杨王爷,无仇无怨。”
他杀的是王家人,杨王爷为了儿媳掺和本就不在理,父皇看在杨将军的面子上退步,祁元祚也接了旨,只是刑场突变,间接导致王氏落胎。
只能说天意如此,非是人祸。
而且王氏这一胎,是注定保不住的。
祁元祚一跨进杨府大门,就觉出气氛沉重。
杨王爷亲自来迎,也非真心实意。
一路走来,杨府陈设简朴,人口简单到显得府中空旷。
祁元祚座上上位。
“王夫人可还好?”
如此直白的戳人痛处,实在令杨王爷猝不及防。
老王爷捻捻胡须:“多谢太子殿下关心,还好。”
很体面一人了。
“孤今日来,是有一事想告知王爷,此事孤也想了许久,但孤觉得,您应该知道。”
“范成鹊,这个名字,杨王爷可耳熟?”
这是王氏生母的名字。
杨王爷目中闪烁:“太子殿下想说什么?”
祁元祚将刘家主给他的一沓信件交给了杨王爷,也不多说,示意他去看。
字迹一入眼,杨王爷脸色大变。
——我怀孕了,杨禀赋的骨肉,可是我要嫁给王家长子了,我该怎么办?
杨禀赋,是杨王爷的本名。
此刻老爷子脸色惨白,手中的纸哆哆嗦嗦,就这一句话,让他无力再去看剩下的内容。
良久良久,杨禀赋打着颤,用尽毕生的勇气往下看。
等将范成鹊短暂几年的难堪看完,杨王爷几乎成了水中捞出来的人。
能挥动百斤双锤的手如今拿不住飘飘的几页轻纸。
二十五年前,三十八岁杨王爷与二八年华的范成鹊有过一段露水情缘,那时杨王妃在世,若下聘范成鹊只能为妾,她不依,与王家长子定了媒。
本来这事虽有违礼法,但只要糊弄过去王家也就稀里糊涂过了。
可是范氏有孕了,成亲时已经怀孕一个月,孩子的父亲是谁,显而易见。
范氏本想堕胎,奈何深宅之中实在不易,而且孩子太稳,没有办法,她千辛万苦的瞒,制造早产假象才没有让王家发现真相。
这一胎就是如今杨家的儿媳,王氏。
范成鹊死的仓促,是难产而亡,那年王氏才十岁,她根本来不及告诉女儿真相,这个秘密随着她的陪嫁张婆子将笔记偷带府外沉寂了十数年。
可人生就是这样阴差阳错。
让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妹成了亲。
好似在惩罚杨王爷当年的风流。
兄妹乱伦!
杨禀赋咬破了舌尖才没让自己昏过去。
想到那个未谋面的孙子,杨王爷竟有些庆幸。
庆幸过后,他缓缓的看向太子,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双膝跪地,这一刻,脊骨挺挺的老将军,一下衰老。
杨家名声可以毁,却绝不能毁在这事上!
他的儿子还在边疆,如果此事传来,献忠如何领兵!
他的儿子还这么年轻,绝不能被他的孽债拖累!
祁元祚连忙扶住他,阻止他的磕头。
“孤此来不是为了威胁王爷。”
将此事公布出去,祁元祚对杨家自能不战而胜,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方式。
如果是匈奴贼寇,他会大传特传,他不仅传,他还敢造谣。
杨家尚罪不至此。
“此信,只此一封,王爷销毁之后,此事死无对证。”
“其他的,是王爷的家事,只要不出人命,孤就不掺和了。”
杨王爷顿时明白了。
“太子殿下放心,老臣也不是那等滥杀无辜之人。”
“此事,杨府之内,只会有老臣知晓,王氏此次堕胎伤了身体,不宜再有孕,等献忠回来,老臣为他纳妾,以开枝散叶。”
杨王爷的意思,事止在他这里,夫妻两人谁都不会告诉,就让他们做一对正常夫妻,但王氏此生不能再生育。
祁元祚默了一瞬:“孤不掺和。”
他只保王氏不会死在杨王爷手上。
他来告诉杨禀赋这件事,也是想了又想,除了同情,当然还有别的目的
“杨将军,孤的诚意给出来了,你也给孤晾了明牌吧,杨府,到底站在哪方?”
杨王爷一头嗑下去:“杨家生是大齐的臣!死是大齐的鬼!”
杨家清白吗?不清白,但杨王爷从没想过叛国!
祁元祚也不多问
“七日之后,孤在行宫鸿门设宴,邀请周杨两家,杨王爷定要来捧场。”
这个世界,没有鸿门的传说,不过七日之后就有了。
七日,周家三子刚过头七,太子却设庆功宴,宴非好宴。
杨王爷:“老臣定到!恭送太子殿下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