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王爷本想将太子送上马车,祁元祚拒绝了。
他暂且不想让周家察觉杨家态度的变化。
六月的苏州即将进入梅雨期,天色灰蒙蒙的,空气中湿气大增。
祁元祚来苏州快一个月了,还没有好好看过苏州的景色。
这和控制分身去看的感觉不一样。
像电子脑成像变成了真的。
一切熟悉又陌生。
看到太子出来,大皇子便迎了上去,两人隔着一道街,比他脚步更快的,是暗处锋利的刀刃,垂直劈在两人中间。
一双熟悉的眼睛破开六年之隔,在空中与祁元祚对视。
本该死去的人就这样无遮无掩猝不及防的出现在众人面前。
刀刃将他们各自分开,目标明确的主攻太子。
十三岁的祁元祚已经今非昔比,至少应对一个十岁的刺客尚有余力。
一两招过去,保护在他身边的暗卫如群起鸥鹭,直扑刺客,身后落下一道脚步,声音来自耳畔
“哥哥,可惊着了?”
祁元祚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
四皇子和暗卫一起出现在这里,演都不演了。
他就说四皇子在长安时刻不离的跟着,到江南怎么不跟了,原来不是不跟,只是从明着跟变成了暗着跟。
父皇从来没打消过‘保护’他的想法。
祁承玉的眼睛太特别了,过了六年,那双眼睛还是没变,单眼皮的野狼,又凶又倔,无论看谁都是肉食动物的眼神。
黑牢一眼,席长松记了六年。
这是他要扮演的人。
可是他与祁承玉的年龄差距太大,每日忍受缩骨的痛苦仍不能阻止身材的拔高,他比太子还要年长三岁。
如今只能将身高压缩到与太子等同。
他是温润的杏眼,做不出祁承玉的凶倔,他眼角开翘,不似祁承玉的单平,若这些都可以归咎于长开了,性格的底色再怎么伪装也会露出破绽。
亲生母亲察觉了骨肉的变化,再不爱,也要为自己的儿子报仇,看到他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
这些都不能令他动容,但是祁承玉不该活着。
更不该出现在太子面前。
他来干什么?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吗?
可笑,陛下不会同意的。
祁承玉好恨啊。
大当家是个二流子,他没有太子的矜贵和高高在上。
六年前小环山上他说
‘你乖点儿,若你这次命大不死,以后哥带你吃香喝辣。’
墨坊初始只有几间破茅屋,下雨了,满地都是水,无落脚之处,天发神经大当家也发神经,要教他跳劳什子华尔兹
‘哈哈哈!陆持,快看他跳的像不像皮皮虾,哈哈哈哈!’
后来他们租了三间瓦房,大当家天天喊着要把他丢出去要饭发家,自己一手烂字还要求他每天练字
‘你是个哑巴不是个残废!天天写缺胳膊少腿的字,老子缺你纸了还是缺你墨了!’
祁承玉六岁,大当家教他武功。
‘招式出八分给敌人,留两分给自己,烂命一条就是干,那是傻子才做的事!你是傻子吗?!你死了日后谁给老子养老?!’
大当家睡觉的时候像个死人,祁承玉给他备了棺材,哪天他醒晚了,人说不定就在棺材里了。
‘哑巴!我草你爹!老子是睡了不是死了,谁让你给我放棺材里的!’
有时候祁承玉自己都怀疑他是不是认错人了,一口一个‘老子’,一个一个‘爷’,他怎么能如此粗鄙?
‘祁承玉,你乖乖的,最多七年,我给你留足够的遗产,就当是这几年你陪我解闷儿的工钱。’
确定了,就是他。
天底下只有他才会说这么无情又讨人厌的话。
祁承玉不愿意打手语,这对他而言是侮辱,干什么都要别人看他脸色猜,陆持常常猜的抓耳挠腮。
只有大当家能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却偏不说,总能逼着他打手语,性格之恶劣令人讨厌!
祁承玉学会的第一句手语是:你明天会死吗?
答案只有一个:不会。
每听一次就失望一次,每天早晨看着床上的人‘死而复生’,祁承玉常嘀咕:算他命大。
昨日大当家没有预兆的失去声息,一天一夜了,祁承玉把他封死在了棺材里。
‘祁承玉,你乖乖的,最多七年,我给你留足够的遗产,就当是这几年你陪我解闷儿的工钱。’
‘你听话,等江南事了,我带你去当皇帝。’
‘你明天会死吗?’
‘不会’
究竟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随意就抛出了承诺,又擅自违背,耍人像耍狗一样!
祁承玉恨不得挖出他的脑子看看他整天在谋划什么!
他善于洞察人心,有没有想过随意的‘死’去,会给自己招来仇恨?
他等了一天一夜,太子醒来出行,唯独大当家不见气息。
他是不是不想要这个皮囊了?
墨坊发挥了它的功能,墨侠即将择太子为主,大当家这颗棋子的作用已经发挥完了,所以想扔就扔,连最后的敷衍也懒得留!
祁元祚!
祁元祚——!!!
既然这么戏弄他,那他就杀了他!让他不得不从另一具皮囊里醒来,然后被他封死在棺材里,活烧!
祁承玉打架只攻击不防卫,完全是野兽的样子。
可他再厉害,也才十岁。
暗卫想擒活的,席长松却不想留下这个隐患:“格杀勿论!”
祁元祚静静站着,透过那双仇恨的眼睛看到深处流浪的灵魂。
祁元祚没有上一世的记忆,但这辈子,他从祁承玉六岁开始教他,发现对方无论是字还是武功全是自己的影子。
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这块石头里里外外早已是他打磨出的痕迹。
简直像祁元祚另类的映射。
这种‘师徒’似的映射,老大身上没有,老三很是避讳,老六很假,老五是个半吊子,只有老四。
祁元祚的华尔兹旋转步,祁元祚的拨云撩月掌式,祁元祚的反手剑,祁元祚的分筋错骨绞缠法……
一招一式全是对方使出招式便会被人认出师傅的程度。
即便祁元祚不想承认也得承认,祁承玉是他教的最尽心也最有天赋的徒弟。
若他的性格再多几分老六的平和,祁元祚相信四皇子绝对会是上辈子的赢家而非被当成收尾棋,用完就扔。
他们两个好似线上阴差阳错而交汇的点。
他站在未来,看祁承玉的过去。
祁承玉守着过去,看他的未来。
对方用着他教的招式,来找死。
进退之间,全是他的影子,像无声的殉道。
祁元祚六年前就该杀了祁承玉,这种人最难缠了。
不过祁元祚不喜欢被打乱计划。
眼看祁承玉身上多了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几番斟酌,祁元祚还是选了六年前那个答案
“都住手!”
暗卫听令而行。
祁承玉的腿、胳膊、胸口、腹部、脸,全都在流血。
他势弱,眼睛却不弱。
他恨得要死的人,又一次说出了令他恶心的话
“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