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和李秀兰把人送到院门口。
王翠芬的身影融进了夜色。李秀兰吁了口气,转头望向张平,低语:“翠芬嫂子这日子,着实熬人。”
张平喉咙里应了声,嗓音沉闷:“可不是么。男人是生是死都杳无音信,这辈子……难说。往后,咱们能拉扯一把,就多拉扯一把。”
进了屋,李秀兰手脚麻利地归拢着桌上的碗筷,连忙问:“今天收成咋样?山货那边,没啥波折吧?”
一抹笑意爬上张平的脸庞:“顺当!比预料的还好。真想不到,乡亲们对这些山货门儿清得很。”
李秀兰嘴角弯弯:“那当然!早些年,山里这些玩意儿,可是不少人家换油盐的指望,能不精细?如今光景好转了些。这趟要是真换了钱,大家伙儿心里才算踏实。”
想到刚来到的时候,家中这母女两人,尤其是妮子,那光景……张平心头蓦地一揪。他伸手覆上李秀兰擦拭桌面的手,嗓音喑哑了几分:“秀兰,过去……是我亏欠了你们娘儿俩,让你们受罪了。”
李秀兰轻轻摇头,眼圈微热,看着张平,嗓音温软:“都过去了。如今……你不是挺好么,咱家的日子,也缓过来了。”
这话像股暖流淌过张平心田。他放开她的手,精神头陡然一振:“晚上给你们娘俩添个荤腥!我上山转转,瞧瞧运气,能不能弄只野鸡回来,给你们补补身子!”
话音未落,人已旋风般出了院门,径直朝着后山去了。
没了那头野猪霸道横行,山林间果然清净不少,野鸡、山兔这类小活物也活跃了许多。
张平今日运气很好。
没花多少气力,便从一簇灌木中惊飞一只滚圆的野雉,被他一个饿虎扑食摁个正着!
更意外的惊喜还在后头——旁边一个隐蔽的草窠里,竟藏着一窝野鸡蛋!他屏息拨开草叶,细细一点,嚯,竟有十好几枚!
他咧着嘴,喜色藏都藏不住,连忙褪下外衫,将那些宝贝蛋儿小心翼翼地逐个裹好,揣入怀中。这下,一手拎着兀自挣扎的野鸡,一手护着怀里的蛋,脚步轻快地踏上了归途。
家门在望,灶房已然升起袅袅炊烟,是李秀兰在灶膛口忙活着。院落里,林婉儿握着大扫帚,清扫着地面。
而妮子正蹲在鸡窠旁,戳着小指头,对着那几只咯咯叫的老母鸡不知在絮叨些什么。
看见张平进门,妮子眼尖,第一个蹦起来,嗓音脆生生地嚷:“爸爸!爸爸回屋啦!逮着野鸡没?”
张平笑呵呵地把手里那只扑棱的野物高高举起晃了晃,复又拍了拍自己那鼓囊囊的怀襟。
灶房里传来动静,李秀兰探出半个身子,目光先落在那只肥硕扑腾的野鸡上,又扫过张平小心护着的怀中物,脚步顿了顿,这才快步迎上前来。
她伸手接过那沉甸甸的野鸡,再小心翼翼地从张平怀里接过那用褂子兜着的野鸡蛋,指尖传来圆润温热的触感,真真切切。
“就知道你瞎跑!”她嘴里数落着,可那语气里哪有几分真气,“山里头刚安生点儿,又去寻险!”
话是这么讲,可脸上那点子后怕很快烟消云散,尤其瞅见那窝滚圆的野鸡蛋,更是赶紧寻了个稳妥地儿仔细安放,生怕磕坏碰碎了哪一个。
妮子早就颠儿颠儿地绕着张平打转,小鼻子几乎要拱进野鸡的羽毛里,转而又好奇地打量那堆蛋,小指头悬在半空,一副想碰又缩手的模样。
“爸爸!鸡蛋!鸡!”小丫头词儿蹦得欢快,小脸蛋兴奋得红扑扑的。
张平哈哈大笑,伸手呼噜了一把妮子毛茸茸的小脑袋:“小馋猫!去,跟你妈说,今晚上咱们炖鸡吃肉!”
夜幕落下,晚饭桌上热气氤氲,浓郁的香气几乎要将这不大的屋子撑满。
一大盆金灿灿的鸡汤炖山蘑,土豆煨得酥烂,鸡块饱饮了汤汁的鲜醇,滑嫩得几乎不用嚼。
妮子正跟碗里那只鸡腿较劲,小嘴油光锃亮,腮帮子塞得满满当当,犹自含糊不清地问:“爹,你明儿个果真要动身去县城么?”
张平拣了块煨透的山蘑放她碗里:“嗯,山货得送去换钱。换了钱,咱给妮子扯几尺花布做新袄裙,再买肉吃。”
妮子嘴里的肉块嚼得慢了,眼神直勾勾地望着他:“我也想去县城瞅瞅!听人说那儿有高楼,还有……还有汽车哩!”
张平哑然失笑:“县城有啥金贵的?土墙头砌高了些,车子跑起来聒噪得很。下回,等爹腾出手来,单带你去逛足一天,中不?明儿不成,拉着一车货呢,办正事是头桩。”
小丫头顿时有些恹恹的,小嘴撅起老高,可一念及花布新衣裳,又用力颔首:“嗯!那爹你可得早些回!”
李秀兰在一旁,拿布巾仔细给妮子擦嘴,复又舀了勺滚热鸡汤,添进张平碗中:“路上千万当心,切莫逞能。”
张平呼噜噜灌下口热汤,囫囵应诺:“放心,我心里有数。”
翌日,天色将明未明,院里雄鸡尚未引吭,张平已窸窣起身。
灶间里,豆点般的灯火早已燃起,李秀兰静默无声,已将早饭备妥在桌上。
稠乎乎热腾腾的小米粥,粥面凝着厚厚一层米油,旁边搁着几个暄软蓬松的玉米面馍馍。
灶膛内,火舌舔舐着柴禾,摇曳的暖光映照出她忙碌的身姿剪影,也驱散了清晨的几分寒意。
张平三两口扒完饭,抹了把嘴,抓起外衣便要启程。
李秀兰无声地从灶台边拿起一个干净的布帕子,里面裹着两个尚带余温的馍馍,递给他:“路上吃,莫饿着。”
布包的暖意直透掌心,熨帖着张平的心。他俯身,在她额前轻轻一触,未有多言,转身便大步流星,融进了门外熹微的晨光里。
村头,廖柏明家院落,已聚了不少人影。
晨曦未露,人影绰约,面目模糊。十来个青壮、半大小子都已到齐,肩头是沉甸甸压弯脊梁的背筐,手里是鼓囊囊的麻袋,旁边还有几辆牛车、驴车。
几束手电光柱,在雾霭里焦灼地乱晃。空气中,是压抑的嗡嗡低语,间或夹杂着按捺不住兴奋的呛咳,弥漫着一股子骚动不安的企盼。
就在这时,张平的身影甫一踏上村头小径,院里的嘈杂登时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