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狱中,墙壁上的油灯如同地狱冒出的业火,索人魂魄。
老鼠将褚芷妍逼进角落,墙上趴着的蜘蛛让她无所依靠。
她快要疯了。
“潘芰荷!都是你连累的我!”她抓着铁栅栏,用已经沙哑的嗓音嘶吼,“贱人!你去下地狱吧!”
“若不是你与那乡贡联手,偷走我二叔的账册,怎么会有今日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反倒怨上我了!”
褚芷妍将栏杆扯的哐哐作响:“我说了不是我!”
“不是你?难道不是你阿爷先拿着账册来威胁我二叔的嘛!还想狡辩!”潘芰荷抓了一把干草扔向对面,“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你去死吧!”
“贱人!你是在骂你自己嘛?”褚芷妍决眦怒视,嘴角挂着讥讽,“可惜我死不了,只会是你死!”
“混蛋!你个白眼狼!”潘芰荷徒手抓起一只死老鼠就扔向对面。
“啊!!!”褚芷妍被吓得跌坐在地上,手指压到一条虫子,蹭的满手脏污,“啊啊啊!!”
“哈哈哈哈哈,吓死你!”潘芰荷笑得直不起身。
褚芷妍用力用干草擦掉,含泪瞪着潘芰荷。
她不敢再还嘴,潘芰荷跟着潘全在孔南待过一段时间,孔南地形复杂,气候潮湿,各种稀奇古怪的虫子潘芰荷都见过,她还有个最让人不理解的爱好,制作各种动物的标本。
眼前的女人太疯狂了,她还是别自讨苦吃。
潘柔待在角落里照顾高烧不起的闫霖之,麻木地听着二人的争吵。
潘芰荷的笑声回荡在整个牢房之中,她瞧着从各处投过来的鄙夷目光,嘴里喊着:“看什么看!我姑姑可是当今贵妃!阿爷是孔南节度使!二叔是户部尚书!阿兄任事御史台!我潘家满门有天子垂爱!等我出去了,你们这些人都不得好死!”
“是吗?”
蓦地,走廊黑暗的尽头传来回复。
褚芷妍也猛地直起身,往那黑暗中使劲瞧着,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也太畏惧了。
“窦岌云!”她看着那个似幽魂一般靠近的身形,内心抓狂。
褚芷妍抓着铁栏的指尖死死嵌入手心,她看着停在自己眼前的黑袍,视线缓缓上移。
完槿生的脸半笼在黑袍中,在内侍举着的火把照射下,阴森地泛着冷意。
“开门。”
内侍应下她的话,打开房门。
褚芷妍迅速缩回身体,蹭着地面向里挪着身子:“你要做什么?”
完槿生不动声色,两个内侍却将她架出牢房,往刑室走去。
“你们要做什么!放开我!窦岌云!天家还没下令!你不能对我用刑!”
她的嗓音愈来愈弱,随后只剩下凄厉的惨叫。
完槿生很满意这个背景音乐,她等这一天,真的太久了。
“到你们了。”
她转身看向潘家的三个女人。
潘芰荷不由咽了一口唾沫:“你敢对我用刑!等我出去我可不会放过你!”
完槿生一阵冷笑:“出去?你要去哪?刑场吗?”
潘芰荷道:“窦岌云,就算你有太后庇佑,也不能越过天家!”
“谁说我越过天家了?”
潘芰荷身形一顿,连呼吸都不会了。
难道天家真的不管她们了?难道她真的要死了?
潘柔反应过来,潘柔抓上栏杆,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完槿生笑而不语。
“你说话啊!”潘柔急了。
完槿生凑到她面前,看着她那双闪动的大眼睛,楚楚可怜又招人心疼,可惜,她知道这双看似清澈的眼睛背后染血的黑心:“潘大姑娘,就算你们能逃过此劫,你身上背着的两条人命也能让潘家万劫不复。”
潘柔双手发抖,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
赵梅忆被河水吞噬的呼救,白屿煊难产而亡时眼中的绝望冲击她着的大脑。
可这怎么能怪她呢!这当然不能怪她!她也是受害者啊!
是宝康先瞧不起那时的潘家,带着一众小姐嘲笑孤立她的!是白屿煊先横刀夺爱,将她的周盛棠抢走的!
她只是不甘心罢了!又没有做错什么!她已经带着愧疚日日月月靠救济他人来赎罪了,还想让她怎么样啊?
“窦岌云,我就不该对你心软!”眼泪从她的眼角流下,她一眨不眨地瞪着眼前人。
“不该对我心软?”她嗤笑一声,“潘大姑娘,我知道你和潘二夫人与此事无关,我可是一心想来救你们的,你怎么能对我说这种话。”
潘芰荷闻言,心中一悸:“喂!你想做什么!”
“杀了她。”完槿生眉头一挑,平静地看着潘柔:“太后会救你们。”
潘柔心下一动,看向潘芰荷的眼神变了样。
潘芰荷先掐住闫霖之的脖颈,可她还没下死手,就被潘柔一脚踹在地上。
完槿生转身朝刑室走去,身后的打斗争吵不休。
她静静地瞧着晕死的褚芷妍,在木架正前方的圈椅内落座:“如何了?”
内侍收鞭:“回县主,右腿已经断了。”
她吃过一口茶道:“泼醒。”
“是。”
内侍将一盆冷水泼下,褚芷妍一个激灵,陡然清醒。
冷水触及过身上的伤口,疼痛抓心挠肝地折磨着她,她头一次体会到生不如死是什么感觉。
“窦岌云!我要杀了你!”
完槿生不紧不慢地将茶碗放回去:“我很好奇,你为何从一开始便看我不顺眼。”她手指转着玉镯,停顿片刻后道,“是因为我帮郑苛翻案了吗?”
褚芷妍攥起拳头。
当初,她的阿娘回乡探亲,在汴州丢了性命,官家虽已查明真凶是当时的一伙强盗所干,但她不信,她不信这事与当时还是流氓地痞的郑苛无关。
于是她与褚晟又暗中调察一番,这一调查,果然查到了郑苛身上。
“我娘被他杀了!我当然不会放过他!要不是你破坏我阿兄的计划,他早就被绳之以法了!”她将锁链拉扯的叮当作响,双眼溢出猩红的血丝,“窦岌云!我一定会杀了你!”
完槿生冷嘲一声:“林季芳要是知道事到如今你还能这么想,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褚芷妍挣扎的动作霎时顿住:“你提她做什么?”
完槿生笑而不语,转身离开。
褚芷妍不相信,她不信仇人就在她眼前。她不信这么久以来,她与哥哥做的都是无用功,她不信仇人会金蝉脱壳而褚家满门遭殃。她不信。
“你说清楚!窦岌云!你回来!你把话说清楚!”
内侍将她从铁架上放下来,褚芷妍双腿无力地砸在地上,她站不起来了。
她拼命往前爬,想抓住完槿生的影子,却被内侍们架起向完槿生相反的方向走去。
“窦岌云!你弑母杀姐!你会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哈哈哈哈哈!”
完槿生踏着她最后的挣扎,打开了憩室的房门。
等在憩室里的窦婉如一个激灵。
完槿生看着她颤抖地手指:“想好了吗?你可以不做。”
窦婉如腾的起身,逞强道:“这是骁王殿下交代给我的事情,自然还有我来做。”
完槿生沉默几秒,才开口:“好,我在外面等你。”
窦婉如等她离开,便领着身边的宫女走进另一条通路,这条路通向的是被关押的妃子公主。
她颤颤巍巍地走着,两侧牢房的方窗透下的月光幽然暗淡,不断有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她无视所有视线,硬着头皮,忍着粪便尿骚味和发霉的味道,走到弗勒宓的牢房前。
弗勒宓如今钗环既卸,面色惨白,平日里抹着头油的黑亮长发如今已经打结纠缠,她坐在银色月光下,如同一个怨魂阴鬼,身容可怖。
窦婉如见到她的第一反应却不是害怕,而是讶异。
高贵的出身、尊荣的身份都不复存在,她在一夜之间,从万人敬仰的二品妃子变成一具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
“怎么是你,不是窦岌云?”弗勒宓眼睫抖动,阴影盖着她的半张脸,让窦婉如看不真切。
“我没有资格来见您吗?”窦婉如接着说,“还是说就她有资格。”
“呵。”弗勒宓嗤笑一声,根本不屑与这小孩计较。
窦婉如也不在意她的反应,示意身边的宫女将食盒摆上。
面对鲍鱼大虾、蜜饯花糕、米酒烧肉,饿了两天的弗勒宓依旧不动声色。
窦婉如居高临下地说:“吃吧,是骁王殿下让我送来的。”
弗勒宓手握着身下干草。
自打被拖出昇平殿的那一刻起,自打看到周盛棠那双麻木的眼睛起,自打进入牢房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是何种下场。
弗勒宓身为一个母亲,是深爱着自己的骨肉的,可偏偏命运作弄,她是弗勒氏的嫡出闺秀,是皇帝的眼中钉。
她的孩子夹在她与周崇之间,这些年来,处处遭潘是意和周正榆的黑手,遭受周崇由头不明的怀疑。
想到这,两行清泪从眼角流下,在她脸上划出两条斑驳的沟壑。
“他是不是一直在怪我,怪我生了他,怪我是弗勒氏。若是没有我,这么多年以来,他不会受这么多的委屈…所以,他无可奈何,才选择和孟倾余联手来对付我和潘是意的,对吧。”
窦婉如的目光凝滞在她眸心倒映出的泪光中,声音漠然:“您知道就好。”
蓦地,弗勒宓咧起嘴角,颤抖着手,挑起筷子。
窦婉如看着她,握紧袖中的锦囊。
她不知道这条路是对是错,但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啪嗒’
筷子落地。
窦婉如看着她嘴边溢出的鲜血,和挣扎的嘴唇,等待着她最后的遗言。
“告…告诉…扶瑢,我不怪他。”
窦婉如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生命从她嘴角流逝。眼角的余泪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告别。
窦婉如没有再多逗留,甚乎于逃跑一般从掖庭出来,她抓住宫女的袖子,双手在剧烈地颤抖:“阿葵,我杀人了,你看见了吗?我真的杀人了…我杀人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最后一句话,眼睛瞪得极大。
她从来都不是镇定,她是装的。
弗勒宓死前的挣扎不断冲击着她的大脑,她甚至后悔,抗拒,厌恶自己。
相比于窦婉如,阿葵冷静地就像是对杀人司空见惯的刽子手,她沉着声音,语气半带质疑:“窦三姑娘,想帮骁王殿下,往后的路可比眼下要难走的多,你要一直害怕下去吗?”
窦婉如敏锐地感受到她言语中的讥讽,她不知如何置放的目光霎时凝滞。睨着阿葵的那双泪眼中,惊惧被决绝抹杀。
窦婉如甩开阿葵的衣袖,方才从手掌沁出的薄汗将她那黄绢梅褾印出一块深色印迹。
“我才不害怕。”
窦婉如执拗地开口。
“那便最好。”阿葵嘴角挂起一抹笑意,红唇影在淡若飘渺银纱的月光中,有一丝森然的可怖攀上窦婉如的心房。
“该回去了,姑娘,县主还在近霄门等我们。”阿葵依旧笑着。
“嗯。”窦婉如努力压制着心中不断攀升的惧意。
长长的宫道,高大的宫门被包裹在素银之下,一眼望不到头,可窦婉如不想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