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走到楚瑜身边,低头看着他道:“起来。”
楚瑜先说了一句谢父皇,然后笨拙地起身。
皇帝从刚刚就发现了他这生疏笨拙的跪地,现在又看到如出一辙地平身,转念一想倒也想明白了:楚瑜被遗忘在旮旯角落,想来没人教过他礼仪。
见楚瑜平身了还是低着头的胆小模样,皇帝直接命令道:“抬头。”
楚瑜小心翼翼抬头,却猝不及防撞进了父皇打量他的目光,他呼吸一滞。
楚瑜已经十一年没见过楚桓了,他以为父皇是在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冰凉地盯着他看。
但是了解他、能摸透他几分心思又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王万和、温长宁都能看透他风平浪静之下的……震惊和恍惚。
好歹先太子楚瑄也是亲哥,楚桓还没忘记他哥的长相。
但是,细细打量对照楚瑜的长相后楚桓发现这孩子更像他。
嘴巴,鼻子。这两处最像。
还需要更多真正的证据,多疑的皇帝想。
但是楚桓突然恍然发现,他居然十一年没有见过这个孩子了。
竟然可以这么久没有见过。
当年“证据确凿”,楚桓恨不得杀了楚瑜,可是,如果不是,如果不是这样的。
曾经的秦王府有一个秘而不宣的秘密,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楚瑜是太子楚瑄的儿子。
太子已成先太子,他仅存的“儿子”还活着。
如果一切都是有人从中作梗。
皇帝脸色黑的能滴水。
大太监心惊胆战。
几分钟后,王万和按吩咐端来几碗清水,拿来几枚针和几块明矾。
一张桌子上有且仅有这三样东西,其他的物品被收拾走了。
楚桓面无表情地拿起针,二话不说在自己食指上扎出了血,血坠进一碗清水里。
他年轻的时候在军营里待过,打过仗,见过血,受过伤。
虽然多年不亲手提刀,现在扎个针也浑不在意。
皇帝不在意见血,但称职的王万和赶忙用帕子给自家陛下擦拭包扎,皇帝懒得阻止了。
在大太监给他包扎的时候,皇帝看向楚瑜,道:“你自己来,还是让王万和帮你扎?”
这句话听着平平无奇,但是温长宁硬是在这句话中听到了微妙的关怀。
皇帝难得大发善心,虽然楚瑜不知道。
楚桓只是想起了和楚瑜年龄差不多大的儿子闺女,磕破个皮都要嚎啕,个个娇贵的很。没别的意思。
楚瑜低声道:“儿臣自己来吧。”
说罢他捻起一根银针,眉头都不皱地扎破了食指。
接着他很懂事聪明地伸手将血珠滴进那碗有血的水中。
在三人的注视下,两个人的血……融合。
楚瑜抿唇不语,眼里带着不敢置信。
王万和瞪大了眼,他是跟着皇帝的老人了,那件事他知道。
现在陛下和四皇子的血融了。
他小心窥探陛下神情,发现陛下……面无表情,像是早知道了的样子。
他不解。
然后他听到陛下说:“王万和,你也来。”
王万和拿起一根针,扎破食指,接着根据陛下指令,将血滴进那个碗中。
然后在三个人的注视下,三个人的血融合了。
王万和瞳孔震颤,楚瑜也好不到哪里去,心跳剧烈。
怎么回事?他们不约而同冒出了这个想法。
下一刻王万和赶紧请罪,陛下拦住了他,声音平静道:“无事,不过是滴血认亲是假的而已”
王万和一怔,再觑陛下的脸色,还是面无表情,只不过这次怎么看怎么像是风雨欲来。
接下来皇帝将捣碎的明矾放入一碗干净的清水,再次滴进去他和楚瑜的血,血还是融合了,不过好像融合的速度快了一些。
三个人试了几次,将全部的清水碗霍霍完了。
最终皇帝停止了这个看起来有些愚蠢的“游戏”。
但有碗中加不加明矾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皇帝知道滴血认亲是假的了。
一时好像陷入僵局。
当年楚桓知道这件事后,怒火焚烧了理智……诸多因素相加,自尊心也占了上风,最后是楚瑄和楚瑜做的滴血认亲。
可是眼下:楚瑜更像他,滴血认亲是假的,当年楚瑄最开始说不记得醉酒后睡的谁,当年的容侧妃到死都说自己是清白的,其他妃子拿出来的证据……
皇帝的心已经有所偏向。
他又想起白庭玉最后说的什么遗传胎记。
想起就干,他直接吩咐:“王万和,给他脱衣。”
然后他又对着小心翼翼的楚瑜补了一句:“别怕,就是看看你身上有没有什么胎记。”
没有再去屏风后面,楚瑜就这么在原地被大太监上手一层层剥开衣物。
其实也没什么好脱的,总共就那么两件破旧衣物,很快的。
待他的上衣褪下,王万和看清楚瑜的上半身后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
一直旁观的皇帝看到后直接沉了脸。
胸膛,后背,胳膊。
楚瑜上半身满是旧疤,有的浅淡,有的不忍说。
这些大大小小的伤疤暴露在空气中,伤疤的主人垂着头不语。
不知怎么的,楚瑜有些想玉兰了。
他也不会知道:当下温长宁一直在陪着他。
其实自从温长宁“包养”楚瑜后,楚瑜就没有再添新伤。
但是眼下这满身的旧伤疤在一个瘦弱的小少年身上也足够触目惊心。
说是自己不小心磕碰摔跤的都没人信!
楚桓问:“是谁欺负的你?”
楚瑜的声音怯懦:“是,是我不小心摔的。”
他紧张的连儿臣这个自称都忘了。
但是在场的人没一个信他的话的。
皇帝知道他没说实话,但眼下这不是重点。
因为有这些疤在,根本就看不出原本有没有胎记了。
他盯着这个才到他胸膛的孩子,轻声问:“你还记不记得自己身上有没有什么胎记之类的?”
楚瑜低着头,看上去在回忆。
其实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想起玉兰今日上午教过他的话术。
玉兰说如果有人问起你身上有没有什么胎记,你要说……
这是几个时辰发生的事情。
楚瑜陷在新鲜回忆的同时听到自己用倒仓的声线说:“儿臣记得自己六岁时,左边腰上有了一个胎记,指甲盖大小,十岁时那里留了疤,胎记就看不见了。”
和玉兰教的话一般无二。
等回过神来,楚瑜说完了,住了嘴,头仍低着。
他好像鬼迷心窍了,居然真的照着只认识了三个月的玉兰的话在父皇面前撒了谎。
玉兰事先没有说是在他父皇面前啊!
可惜楚瑜一直低着头,没有察觉殿中的氛围在他说完这番话后变了……
温长宁从没有在楚桓脸上一下子见到这么多的表情。
变幻无常。
像打翻了的调色盘。
哈,有趣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