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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宝用实力证明了他不蠢,甚至比起三心二意、无法集中注意力的金宝要更为机灵。
他从半年前开始跟着夫子认字,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前,虽然不像金宝一样,屁股底下长了钉子,一坐下就浑身难受,但也十分棘手。
他不说话,抱着自己的机关鸟仰头愣愣地看着夫子,无论夫子说什么他都不应声。不说话,也就无从知道他是学了还是没学。
半年来,霜袖和李杳都以为他每日是在混日子,不曾想这小家伙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认识的字比金宝还多。
金宝看着他,大眼睛里全是不敢置信,半晌后,他叹了一口气,呈现一个大字在地上。
“小椿生不蠢,福安蠢。福安好多好多字都不认识,写的字还要被阿娘嘲笑,福安好可怜。”
小家伙像翻烙饼一样给自己翻了一个面,像一只被读书写字压塌了的小乌龟,趴在地上不愿意起来。
拿着书的李杳一顿,抬眼看向书案后趴着的金宝。
“我没有嘲笑你。”
“你有。”金宝幽怨道,“你说福安的字是一团,还说难为我能写一天这样的字。”
李杳:“……那不是嘲笑。”
金宝不信,他趴在地上不愿意起来,引得原本乖乖坐着的银宝也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身边,然后手脚一摊,学着金宝的姿势趴在了地上。
金宝侧着头看他,小银宝也侧着脸和他对视。
“不蠢。”
小银宝道。
金宝皱着脸,“可是你都不愿意叫我哥哥。”
金宝想哭,“你肯定是觉得我不聪明才不想叫我哥哥的。”
坐在一旁的霜袖看着金宝委屈巴巴的样子,连忙道:
“咱金宝哪儿蠢了,金宝明明是天底下最机灵的孩子,别人家三岁的娃指不定还尿床呢,金宝都不尿床了,已经很聪明了。”
金宝一听,顿时觉得更伤心了。
“小椿生就从不尿床,福安小时候还尿床,肯定是个蠢孩子。”
“怜轻姨不跟我踢球,肯定也是觉得我不聪明,才不和我玩。”
霜袖:“…………”
哪有小孩子不尿床的,只不过小银宝身体特殊,小时候不吃五谷,全靠着灵力长大,醒了过后已经到能控制的年纪,自然不会尿床。
至于踢球——他都不一定能拿得起那个灌了灵力的球。
银宝看着金宝委屈的样子,从地上翻坐起身,爬到金宝旁边,抬起小手拍了拍金宝的背。
“不哭。”
金宝更想哭了,他把头埋在手臂里。
哥哥还要弟弟安慰,好丢人。
银宝跪在地上,歪着头看金宝,见金宝埋着头不看他,他便抬手扒拉金宝的手臂。
“哥哥不哭。”
“我给你抄书。”
金宝一顿,又缓缓转头看他,“你写字也是一团吗?”
李杳:“…………”
虚山的夫子和她说,银宝没有碰过笔。
每次让他拿笔,他就装傻似的盯着夫子瞧,都快把夫子瞧抑郁了。
他既没有见过如同金宝一样,浑身长满了虱子不得片刻安静的孩子,也没有见过如同银宝一样长得了一张铁嘴的孩子。
一个吵得他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一个安静得让他觉得整个世界都要完了。
*
银宝傻愣愣地趴在地上看着金宝,他跪坐起身,转头看向水镜里的李杳。
“阿娘抄。”
他忘记他不会写字了,只想机灵地让别人代抄。
李杳看着他,“明日好生跟着夫子习字拿笔,不可再怠慢夫子。”
她能理解三岁半的孩子有惰性,也从未要求他们有多高的建树或者有多高的价值。
在那个破庙里生下他们的时候,她也只是希望他们能健康长寿。
但是这个世间污浊不堪,人人自省,需要他们能护己身,能辩是非。
银宝转头看向霜袖,霜袖扯着嘴角笑,“乖宝啊,不是霜霜姨不帮你,但是你说你都能认识那么多字了,也该学写字了。”
银宝又扭头看向金宝,金宝也不委屈了,他从地上盘坐起身。
他看着银宝认真道:“我不会像阿娘一样,嘲笑你写的字是一团的。”
李杳:“…………”
她那不是嘲笑,只是单纯地好奇他为何能画一天的墨团。
哄着两个孩子睡下后,李杳抬眼看向霜袖道:
“你可有什么要与我说的?”
霜袖一愣,站在水镜前,思考最近自己做的事,迟疑地看着李杳:
“月祝和你说了?”
李杳静默着没有说话。
霜袖顿时更心虚了,“我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想哄着他多说几句话,哪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那么多捉妖师拿着糖哄他说话。”
“你一颗我一颗,银宝的牙可不就是要坏吗。”
因为心虚,霜袖的声音也越来越低。
“许月祝可曾给他看过?”
李杳问。
“看过了。”霜袖道,“要是疼,便只能用止疼药,等日后新牙长出来便好了——你不知道这件事?这事不是许月祝告诉你的?”
霜袖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你诓我?”
“不曾诓你,你主动交待的。”
李杳坐在木桌前,嗓子有些干涩。
霜袖气得脖子上长出了鳞片,扭过头不看李杳。
李杳拎起桌上茶壶,慢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除了此事,可还有其他的事?”
霜袖小声嘀咕:“谁知道你说的什么事,等会要是又诈我怎么办。”
她梗着脖子,“有事你直说,老……我猜不出来。”
李杳看着她这副模样,便知道她在虚山应该是没有受到欺负。
虚山的捉妖师自视甚高,对着这样的小妖,要么一击毙命,要么压根不放在眼里,还不至于刻意为难她。
“我遇见曲牧了。”
霜袖脖子僵了一下,她看向李杳,“他可是问起老娘了?”
“他问你是不是还活着。”
“老娘当然还活着,还要活得比他久。”
霜袖揉了揉发僵的脖子,看着李杳道:
“要是下次他再问起,你便说我死了。”
李杳端着茶碗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她:
“你不喜欢他?”
霜袖听见这句话,有些纳闷地看着她:
“你不是修无情道么?怎么还懂这些?还搁中间当上红娘了?”
李杳:“…………随便问问。”
“别问了李杳,咱能当朋友是因为什么?因为咱俩臭味相投,无情无义,除了自己,谁也不爱。”
“——也不算谁也不爱,你当时爱溪亭陟爱得要死要活的,但是走的时候不也很爽快吗?还把人家送你的镯子都丢了。”
李杳尚且是人族,是溪亭陟光明正大的未婚妻,这样的身份都能受到捉妖师的排挤,何况她只是一只卑微又弱小的四脚蛇妖。
“无爱一身轻,老娘自在惯了,不喜欢有人管着。”
霜袖道。
李杳垂着眼,霜袖的话她听见了,也确实像一只利箭划开云层,让她有过短暂的清醒。
她看着桌上的静心咒,手指捋直微卷的书角。
她知道她现在不一定是清醒的,但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的心脏空了很大一块,她要把这一块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