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了许伯言出使匈奴的目的后,再看这位老者,师乐安眼底多了几分感触。
明知道是去送死,许伯言还是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前路。无论他是为了民族大义还是为了小家前程,这份果决让她动容。
案桌后方,许伯言正端着粥碗用筷子珍惜地扒着碗内的每一粒米。划拉一口粥后,他便放下碗筷伸手抓馒头,而后郑重地扯着馒头片送入口中。
明明是普通的用餐动作,许伯言却吃得认真,神情中竟然有几分虔诚和肃穆。
赶路的滋味不好受,也不知他多久没有坐下好好吃一顿饭了。
这时,仆从们送来了刚出锅的寒肉。每个人案桌前都放了一只盘子,两只寒肉躺在精致的盘子中,散发着诱人的肉香。
师乐安温声道:“许大人,您尝尝我们幽州的寒肉,看看合不合您的胃口。”
许伯言咽下口中的粥水,对着谢昭他们拱手,严肃又恭敬道:“多谢王爷王妃。”
小香猪的肉卤过再切碎,满满的夹在饼皮中,吃上一口肉汁四溢鲜嫩肥美。
许伯言一开始还在大口大口吃着寒肉,可是没过一会儿,他咀嚼的速度变慢了,最后甚至捧着寒肉呆愣坐着。
师乐安不解地问道:“怎么了许大人?是寒肉不合胃口吗?”
许伯言猛地回过神来,放下寒肉后对着谢昭他们抱歉地拱手,缓声道:“王府的寒肉,吃起来有几分像老家的羊肉炕馍。赶路的这段日子,总是会想念家乡的味道。一时失神,让王爷王妃见笑了。”
师乐安心中沉重,陈留的羊肉炕馍她没吃过,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但是猪肉和羊肉之间的差别还是挺大的。
明明是两种不一样的食物,许伯言还在细心的品尝着两者之间细微的相似之处。
除了对家乡充满了无限的眷恋之外,师乐安想不到别的理由。
师乐安说不出宽慰的话语来,只能笑着应道:“许大人若是喜欢,走的时候带上些。”
许伯言拱手客气道:“多谢王妃,好意心领了。只是……”
他从案桌上拿起了他没吃完的半只饼,认真道:“人老了胃口不如从前,有它就行了。”
用过早膳后,谢昭决定不与许伯言客套,他认真看向了许伯言问道:“许大人今日来访,可是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忙?”
师乐安也跟着说道:“是啊许大人,若是我们能帮到你的,您尽管开口。”
许伯言一愣,似乎没想到端王夫妇会直奔主题。
过了片刻后,许伯言盯着二人笑了出来,笑容中有欣慰有感慨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若是老臣说,老臣今日来访并无所求,只是想看王爷王妃一眼,二位可会信我?”
说实话,师乐安不太信。
从兖州到幽州,如果让师乐安赶路,她能耗费一两个月的功夫。
可是许伯言只花了不到二十天就赶到了,这就意味着许伯言一路上除了睡觉没有在任何一个城池停留过。
可唯独在蓟县,他停下来了。不仅如此,他还撇开了护卫和随从,独自一人拿着节杖到了王府。
许伯言这样一个目的明确的人,不可能只是为了看他们一眼才会停留,定是有求于他们。
看到师乐安他们的面色,许伯言微笑道:“或许王爷王妃不知,你们的声名已经传到了兖州。”
闻言谢昭和师乐安下意识坐直了身躯挺直了脊背,眼神交汇间,二人像是接受夫子检查的学子一般,有些紧张了。
别的州府的百姓们到底是如何说他们的?
好想知道,又怕听到不好的话语。
许伯言道:“百姓们传颂着你们的功德,说你们免赋税重农桑,安置流民善待百姓。商人们说,幽州开放市集,治安好生意好。兖州的学子们听说你们用人不问出身,只要有真才实学都会被重用,因而一个个跃跃欲试,想着到幽州谋一个前程。”
“就连老臣那不成器的小孙儿,也叫嚷着要和同窗一起来幽州。”
“在兖州时,老臣一直在思考。端王爷和端王妃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能如此爱民?如此贤能?不行,我得亲自看一眼。”
许伯言今年满七十,大景立朝还没七十年。
尚在襁褓中时,他就已经开始经历朝堂更迭了。在漫长的七十年中,他经历过前朝变大景,也送走了大景前四位君王。
许大人知晓朝堂更迭时的残酷,也知晓王侯们为了上位造势时会说什么漂亮话。
他年纪大了,如今也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一条老命不足挂齿,但是他有儿孙,为了儿孙,他也要亲自看上一眼,让自己安心上路。
谢昭正色问道:“许大人如今已经看到了我们,我想问许大人,看到了这样的我们,您还满意吗?”
许伯言抖了抖衣袖,将枯瘦的右手从衣袖中伸了出来。紧接着,他的右手大拇指上翘,右胳膊上下晃动了两下,对着二人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脸,口中呼出了陈留方言:“中!中!中!”
笑完了之后,许伯言又叹了一口气,神情遗憾道:“只可惜老臣老了,黄土埋到鼻尖的老骨头,能做的也只是看你们一眼了。若是再年轻三十岁,我怕是也会像我的小孙儿一样,做梦都想着来投奔你们。”
谢昭二人对视一眼,而后起身,对着许伯言的方向行了个礼:“许大人言重了。”
事到如今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许伯言是为了他的孙儿,或者说是为了兖州的学子们挑选明主来了。
回礼后,许伯言甚是感慨:“其实老臣年轻时也曾来幽州游历过,那时候的幽州就是一片荒野。贫瘠、野蛮、一片不毛之地。可是这次再来幽州,老臣察觉到了不一样的气息。”
“老臣见到了冰雪覆盖下开垦出来的农田,看到了挖得齐整的水渠,看过了官府为百姓修的暖房。冰天雪地,陈留的米和炭都涨价了,而北边的幽州竟然比陈留卖得还要便宜些。”
“入王府前,老臣看到了蓟县大街上熙熙攘攘的百姓们,无论他们身穿的是华服还是布衫,大家的精气神都很好。”
“老臣还去街边的书铺中买了一本书,名家之作,写得真好啊,印得真清楚。书铺中的那些小年轻意气风发,让人心生羡慕。”
“老臣甚至有些后悔,后悔没能早日来幽州,早些来蓟县。匆匆一瞥,能看见的只有细枝末节的东西。”
“恨哪,恨生不逢时,恨老臣年至古稀蹉跎了岁月……”
长叹一声后,许伯言深深看向上首位的二人:“来了幽州才知晓,原来传言还是太笼统了,不足以表达王爷王妃为百姓所做的十之一二。”
“老臣觉得,如果是您二位,我可安心给我那小孙儿传信,告诉他和他的同窗们:放心大胆来幽州,这里有贤主。”
“王爷,王妃,老臣年事已高,人老了嘴碎,说话难免失了分寸,还请王爷王妃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