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顶山的雾总带着股子仙气,像是从天上漏下来的云絮,缠着青石板路往上爬。陆九渊踩着湿漉漉的石阶往上走,布鞋底子磨着苔痕,发出细碎的“咯吱”声。两旁古树枝桠交错,新抽的嫩芽沾着雾珠,倒像是哪位仙人随手撒下的碎玉,在晨光里闪着微光。
行至“天盖寺”前,石坊上的“蒙顶仙茶”匾额已被岁月啃出裂痕,却仍有金粉零星附着,在雾中若隐若现。墙根下斜倚着块斑驳的石碑,“仙茶传说”四个篆字风化得几乎辨认不清,唯有碑面上刻着的茶农 kneeling 献茶图,还能看出几分庄重。陆九渊蹲下身,指尖划过碑上模糊的纹路,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争执声——
“您这明前茶芽头肥硕,白毫密实,分明是蒙顶甘露,怎敢冒充黄芽?”说话的是位穿青布衫的茶商,袖口沾着新鲜的茶渍,正攥着另个灰绸衣商人的手腕,眼中冒着火。灰绸衣商人支吾着往后退,竹篓里的茶叶散落出来,叶片绿得发亮,却少了黄芽特有的润黄。
陆九渊站起身,拍了拍膝头的尘土:“这位老哥说得不错,黄芽讲究‘黄叶黄汤’,靠的是‘闷黄’功夫,可不是把绿茶炒了就敢称仙茶的。”他弯腰捡起一片茶叶,对着光细看,叶背的白毫虽密,却透着股子生涩的青气,“您瞧这叶底,杀青后没经过焖堆,叶缘还带着焦边,分明是急火炒出来的绿茶。”
灰绸衣商人额头冒出汗珠,悄悄往石坊阴影里缩了缩。青布衫茶商却来了精神,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陆先生您看,这才是正宗蒙顶黄芽,去年天盖寺的师傅们亲手制的。”打开油纸,里头的茶叶呈嫩黄色,芽头微微蜷曲,像是刚从晨雾里醒过来的睡美人,白毫上还凝着层似有若无的霜。
天盖寺的山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个挎着竹篮的小沙弥,篮里装着新采的茶芽,叶片边缘泛着淡淡的黄,像被阳光吻过的痕迹。“施主们看茶,”小沙弥嘴角带着笑,露出颗俏皮的虎牙,“我师父说,蒙顶黄芽的妙处,全在这‘闷’字上——就像参禅,得耐得住寂寞,熬得住时光。”
陆九渊跟着众人走进寺内,见廊下摆满竹匾,刚杀青的茶胚用棉纸细细裹着,码成小塔状。青布衫茶商凑过去闻了闻,忽然惊叹:“怪了!这茶胚竟带着点熟果香,不像绿茶那样清冽。”陆九渊点头:“这便是‘闷黄’的妙处。杀青后趁热裹进棉纸,让余温慢慢焐着,叶绿素退去,叶黄素显出来,苦涩味也化作了醇厚。”
说话间,小沙弥掀开一角棉纸,露出底下半黄半绿的茶胚,叶片边缘已泛起琥珀色,像是被岁月染过的信笺。“去年有位施主贪快,没等闷够时辰就拆包,”小沙弥指尖轻轻翻动茶胚,“结果茶叶青黄不接,茶汤涩得像未熟的橘子,师父说,这跟做人一样,急不得。”
灰绸衣商人躲在廊柱后,听得面色发红。陆九渊望着寺外的蒙顶五峰,云雾在峰间游走,忽聚忽散,倒像是天地在演示“闷黄”的过程——把青气收进云雾里,把黄韵酿在时光中。他忽然想起在君山岛看见的焖黄工序,原来天下黄茶的妙处,都藏在一个“闷”字里,就像老茶农说的:“好茶汤是焖出来的,不是炒出来的。”
暮色漫进寺院时,小沙弥提着灯送众人下山。石坊上的“仙茶传说”碑在灯影里忽明忽暗,碑上的茶农献茶图竟像是活过来般,捧着茶盏往人间走。陆九渊摸着怀里的黄芽茶样,忽然明白,这蒙顶山的仙气,原不在传说里,而在茶农们守着棉纸焖茶的日夜,在僧人们对着竹匾参禅的时光,在每片黄芽历经闷焗后舒展的姿态里。
就像沈从文写过的:“一切光,一切声音,到这时节已为黑夜所抚慰而安静了,只有水面上那一份红火与白烟,表明这里仍有人生的欢乐与痛苦。”此刻的蒙顶山,竹匾里的茶胚正在棉纸下悄悄蜕变,石坊前的茶商们还在争论真假,而陆九渊知道,真正的仙茶传说,从来不是刻在石碑上的故事,而是茶农们掌心的温度,是时光焖焗出的醇厚,是人与自然在云雾深处的默契。
下山路上,雾渐渐散了,露出满天星斗。陆九渊望着远处天盖寺的灯火,忽然想起小沙弥说的“耐得住寂寞”——原来这世间的好物,都要经过时光的闷焗,就像蒙顶黄芽,在棉纸里静静等待,才能褪去青涩,生出甘香。而那些妄图以绿茶冒充黄芽的人,终究不懂,真正的仙茶,从来不在外表的光鲜,而在内心的沉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