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后的资江裹着冰碴,晨雾在江面织出半透明的网,将新立的“千两茶碑”衬得如同从江底生长而出的olith。碑身取自梅山青冈石,表面未加雕琢,天然的纹理竟与千两茶柱的篾纹暗合,底部刻着“福字岩”老茶号的徽记,笔画间填着茶末与资江泥沙,像给石碑系了条时光的腰带。
茶祭仪式在卯时初刻开始。李阿公穿着祖传的靛青对襟衣,衣襟上的银饰刻着金花与篾条的图案,每走一步便发出细碎的响,惊起栖息在碑顶的江鸥。他捧着新制的千两茶柱,粽叶上的露水顺着篾纹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深浅不一的茶渍,竟与碑身的天然纹路连成一片。
“资江爷,收茶魂喽——”虎娃的号子声撞碎晨雾,七个茶农抬着陶制祭盆走向江边。盆中盛着刚煮好的千两茶汤,红浓的液体在晨光里泛着金箔般的光,表面浮着的茶梗自动摆成“安”“化”二字,梗节处的金花在水汽中轻轻颤动,像在与资江的浪花打招呼。
陆九渊手持篾刀,刀刃上的“福”字在碑前投下阴影,恰好盖住“千两茶”三个大字。他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在茶仓看见的老账册,泛黄的纸页上,光绪年间的茶祭记载与眼前的场景重叠:同样的靛青衣,同样的篾条茶柱,同样的茶汤泼向资江时,惊起的江鱼甩尾声与号子声应和。
祭盆倾斜的刹那,茶汤如红绸般滑入资江。异变骤生——平静的江面突然翻起细浪,数十尾银鱼跃出水面,尾鳍划过茶汤融入的水域,竟在江面划出“黑茶长青”四个水痕,笔画间带着篾条的弧度与金花的韵致,转瞬又被浪花揉碎,化作满江金鳞。
柳如是支着画架立在礁石上,笔尖在宣纸上捕捉这幕奇观:李阿公的银发被江风吹起,与茶柱的篾条共同指向天际;资江的浪花托着茶汤,将千两茶碑的倒影染成琥珀色;跃出水面的银鱼尾鳍上,竟隐约可见金花的菌斑,像极了自然写下的落款。
“老辈人说,资江的鱼认得千两茶的魂。”李阿公望着江面,旱烟杆在手中轻轻颤抖,“光绪二十年大旱,茶工们把最后半支千两茶祭了江,当夜就来了暴雨,救活了三万亩茶园。”他忽然指向碑身底部,那里不知何时聚满了细小鱼苗,围绕着“福字岩”徽记,竟摆出花卷茶柱的形状。
沈青禾的水汽管道在此时喷出细雾,将茶汤的香气送入江雾。苏明月收集的母树露水从碑顶的凹槽流下,与资江水混合,在碑身形成细小的彩虹,恰好笼罩着柳如是笔下的《资江茶魂图》——画中,茶农、江鱼、千两茶柱与资江的波涛融为一体,篾条与水纹的交织处,“茶魂”二字若隐若现。
“这碑不是石头,是资江的骨。”陆九渊摸着碑身的天然纹路,指尖触到一处凸起,竟与李阿公掌心的茶茧形状相同,“当年茶工们用脚力踩出千两茶,今天我们用茶汤祭江,其实是把茶人的魂,还给生养它的水土。”
暮色漫进江面时,茶祭的余韵仍在扩散。柳如是的画轴被江水雾气洇湿,却意外让墨色与茶汤交融,形成独特的水痕画——千两茶柱的轮廓在江雾中若隐若现,江鱼的尾鳍扫过处,竟真的留下了“长青”的印记。李阿公将祖传的篾刀郑重地嵌进碑侧的凹槽,刀柄的方向,正对着资江的源头。
是夜,资江的涛声比往日低沉,像在喃喃自语。陆九渊站在碑前,看见月光给千两茶柱镀上银边,茶柱的影子投在江面,竟与百年前老茶工祭江的剪影完全重合。他忽然明白,这场茶祭祭的不是天地,是千年来茶人与资江的契约:用汗水滋养茶树,用茶汤反哺水土,让每一支千两茶柱,都成为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永不褪色的,活的丰碑。
从此,每当资江的雾气漫进茶仓,茶农们便会看见碑身上的水痕自动浮现,那是江鱼留下的“黑茶长青”,是时光刻下的誓言。而柳如是的《资江茶魂图》,终究被刻在了千两茶碑的背面,让每个路过的人都懂得:安化黑茶的魂,不在茶柱的宏大,而在茶人与资江的相视一笑,在茶汤与浪花的千年共鸣,在每一次俯身祭江时,掌心传来的,水土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