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打过了子时。
外面是连绵的雨声,长公主府外跸道上疾驶而来一辆马车,转了两个弯儿,停在府邸的后巷。
周太医背着药箱自后门入府,一路有下人为他撑伞,匆匆然来到鸣皋苑,但见廊下灯笼通明如昼,侍女肃容,仿佛严阵以待着什么。
周太医当下更慎重,在帘外告声失礼,抖拂袍角的雨水,躬首入内。
殿内的气氛比屋外还冷阒。
周太医诧异地望见外罩间,那里立着个襟衫落拓的男子。
他辨认了好几次,才相信此人是梅鹤庭。
实因这位驸马爷兼大理少卿的姿容,在朝中是出了名的罄然洁净,说他整肃如老夫子也不为过。想不到私帷之中,竟有这样疏洒不羁的一面。
不是都轰传长公主将休驸马吗,目下他却如此衣容出现在长公主的内帷……
周太医一时有些闹不清章程。
“夜半三更请太医来,多有劳烦。”长公主在垂下的帐帘中发话,打断周太医的杂思。
适才,她从噩梦中惊醒,吐了一口血,偏生被梅鹤庭撞个现行。
听着本该在后罩房的人连声追问,宣明珠气极反笑,也是有些忖不透他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最知节守礼的梅长生做起了闯门入户的勾当?
将休夫牒书甩在他面前,本意就是为断他的念想。
可这人独有的脾气上来时,噎人如此,任你斥他犯上轻薄,人家就跟铜豌豆似的戳在外屋地,直眉直眼盯着你,非请太医过来看过脉才罢休。
眼看迎宵几个要上全武行,宣明珠叫了声罢。
身体是自己的,她原本就打算召医的,把周太医夤夜冒雨折腾来,还有一个原由,就是为了抹去梅鹤庭的疑心。
否则被他抓住点蛛丝马迹,怀疑她的身子骨坏事了,指不定酸儒子的那套道义心、责任心发作,反口不肯与她两断。
“方才本宫魇了梦,”帐中人漫淡道,“醒后咳出了些血丝,想是入夏肺气干燥的缘故,倒未觉得有何不适,只是嬷嬷不放心,这才劳动了太医。”
周太医略抬头,对上帐外女史的眼神,便知这话是说给他听的,要他瞒下病情。
他斜觑梅驸马那双水红清潋紧盯着帐帘的眼睛,暗道:也不知不放心的究竟是谁。
不好揣测贵人家事,周太医隔帘为长公主诊脉。
沉吟一时,他按照公主的意思胡诌:
“这个……的确是肺热生痰,殿下春秋之年,气血方盛,饮食间或有厚腻油炙者,偶尔咳出血丝也有的。不会伤及根本,殿下无须过于忧心。”
然而真实的情况恰恰相反,但凡得了血枯症这个顽疾,便如同身上背了个吸人血耗人气的怪物,气血只会一日日枯弱下去,直到失去供养而死。
周太医来在外头的荷茎雕花方几上开平安方,一面暗琢磨:据长公主方才的脉象显示,其周身气血确实旺盛异常,只不过充涌逆折,与血枯症的症候不大合得上辙。
只像是……寻常的肝气失和,血不归经而已。
——莫不会误诊吧?
这个古怪的念头从周太医心里划过,随即自己又否定。
荒谬荒谬,杨太医为御医圣手,他为长公主开的那张药方,对血枯症患者是有强提气血,延长阳寿之效的。
若是误被普通人服用,便会紊乱全身的血脉流行,渐渐吐血成习,反而会要人命。
杨太医总不至于分不清二者区别,这样大的阙误,可是掉脑袋的差事。
为确保无疑,周太医多问了一句:“敢问殿下,近来可觉贵体有其他不适之处?”
梅鹤庭的眉心动了动,侧耳。帐中人默了一下,道:“无。”
周太医便彻底放心,放下毫管将可用可不用的平安方呈上,揖手欲辞。
“太医。”一直沉默无言的梅鹤庭忽然叫住他。
“当真无碍?你可诊仔细了。”
周太医被那双锐利的眸子凝住,突然想起梅驸马的另一层身份,硬着头皮点头。
袖子仍被骨节分明的手指攥着不放。
周太医朝那张瞳孔幽细,淡如金纸的脸面上望了一望,用打着商量的口吻道:
“大人您……身子可有何处不爽利,下官顺便也替您看个脉象?”
比起语声从容的长公主,周太医觉得此刻脸色白得像霜的梅鹤庭更像个病人。
梅鹤庭听到这句话,终于默然撒开手,顺势将太医的袖褶抚平。
封了荷包,着人好生送出去。
积年的习惯非一朝可改,他一不留神带出了主家的语气,迎宵怔愣须臾,向内帷望了一眼。
殿下未开口,便也退去。
细篾帘子一挑起,半扇儿雨气混着暗昧的夜色倾袭而入。
梅鹤庭侧身在风口挡了一挡,转头看向那方掖严的帷帐。
似乎知道他还在,帐里头响起一声淡嘲:“放心了?闹够了?”
“殿下是否有事瞒我?”
太医的言之凿凿并不让梅鹤庭放心,他低道,“我想听你亲口对我说一声。”
帐中无回音。
泓儿会意,清清嗓音道:“梅大人自重,玉牒已重修,如今殿下的千桩万桩事,都与大人无关了。今夜大人擅闯帷帐之罪,待梅太太走后,殿下自有计较,还望你看在小小姐的份上,莫要如此轻浮。”
一个梅太太,一个小小姐,说白了是投鼠忌器,并非长公主对他梅鹤庭还有什么念头。
话说到这份上,脸皮再厚的人也要没趣。
何况梅鹤庭从头发丝到脚底跟,都与轻浮二字沾不上边。
他目光浮起一层青幽的水色,渊停岳静几弹指,折身离开寝殿。
又不走远,只在外廊,橘红的防雨灯笼在檐下微晃,将一个剪影映上窗绡,曳曳地随风雨飘摇。
“这梅大人的脾气,真是……”泓儿啼笑皆非地掀起纱幔,下一瞬神色凝固。
帐内,宣明珠仍安静地欹在引枕上,只是唇边多了一道殷红的血痕,自唇角流下,半干涸地止于颔尖。
“殿下!”
宣明珠嘘声压下她的大惊小怪,如桃瓣微挑的凤目依稀淡定,漱口净面,换衣后重新卧下。
先前做了那样一个梦,又折腾了大半夜,她委实有些疲惫了。
那人愿意在外头当落汤鸡,为谁风露,她不在意。
按晋礼,公主丧,驸马当服杖期之縗。她之所以赶在病发前与梅鹤庭休离了断,就是为了免去这一桩。
一年的服丧,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然对于与内阁争权拉据的少帝来说,现成的辅弼之臣在眼前,莫说一年,纵使只迟一个月,便不知错失多少先机。
所以梅鹤庭什么都不知道最好。
宣明珠方才魇了一回,这会子躺下,迟迟也无睡意。
有时候她觉着,宝鸦梦魇的毛病是遗传了她的,儿时一做噩梦,她也喜欢赤着脚丫跑到母后寝宫,也爱腻在母后温香的怀抱里撒娇。
女子蜷弓身体,漆黑的长发如一匹绸铺散在妆花枕上,双臂拢着自己,闭上眼任思绪漫衍。
一时回忆起梅鹤庭娶她那一年才十七岁,若换成言淮,就是一个孩子,她却拿他当作自家的天一样敬崇亲爱,实在是色令智昏,惹人发笑;
一时又想到,以晋朝的风俗礼,男儿十七、女子十五可嫁娶,偏偏少帝生在冬月,还要等半年才能大婚立后。
皇后的人选早在先帝时便已定下,是墨太傅家的孙女,闺名芳轩,品格雅颂韵古,堪任国母。
只不过那些涵泳三朝的老臣们,固执地认为皇帝唯有娶妻立嗣才算成人,连半年时间也不愿略松掌擘,淡灭那颗揽权之心。
皇帝几次有心修田赋行新政,都被门下省以时机不成熟而驳回。
积蔽难改,尾大不掉。古今多少朝代都脱离不了这个窠臼,又何曾有祖制断然不改,而国祚绵延万世的江山呢?
那些墨守成规的冗政旧习,也只有崚嶒敢纵鳞的热血寒锋,才能破陈出新。
唯独这一点,她对梅长生有着绝对的信心。
他如今也只有这一点堪用。
天马行空地思量着,不觉间眼皮渐沉,迷糊了过去。
崇文门以东的隆安寺,钟罄声声。
这座先帝朝荒废的古刹,多年炉不烟,龛不灯,佛面金不浴。芒种时节的第一场雨,三殿月光,顿为四坛雨色所笼罩。
那敲钟的是寺中方丈,法号无相,也是此寺成为禁地后唯一留下的僧人——宣焘一向觉得此人有何毛病,大雨夜里敲的哪门子钟?
宣家人生得都出色,昔日的反叛荣亲王,尤其长了一张俊美近邪的脸。
他哪怕被圈禁在此,通身金玉皆无,唯二的身外物是髻上一枚竹笄,与身上一袭绿帔,泱泱雨色中,亦宛如放旷非人间的世外高士。
来到伏虎阁下,宣焘踅摸到那块无字碑。
“你说,皇妹几年不来这里,当真一点也不想她四哥吗?”
男子嘴角流露出一缕无悲无悯的笑意,被重重雨帘氤氲得邪气。
头顶如影随行的灰布伞面沙沙作响,为他撑伞的女子整个人淋在雨中,阖唇不语。
“送傩,”宣焘喃喃自语,“我想她了。”
后半夜大雨转细,直到黎明才止,霖霖滴滴的沿着明黄琉璃瓦当滴答而下,洗净阶前芭蕉。
洼聚的雨水在庭除间打着漩儿,偶尔有几片晚桃花飘落其上,又顺着墙边的暗沟流到外渠。
梅鹤庭在屋廊下站了一整宿,靠盯着庭中的草木砖石打发时辰,捱到天明。
湿衣贴在他身上,粘腻腻侵着肉皮,复又风干。
他顾不上去想肌肤上沾了多少污渍,只想守着宣明珠醒来,亲自看一眼她是否与往日无恙。
这么做有何意义,他不知道。
只知昨晚那个梦像一张细密的蚕丝网缠住他,稍一回想,便惊心动魄。
他疑心梦里有一两句关键的言语,过后却如何都想不起来,只剩下不着边际的心慌。
没等内寝里传出动静,姜瑾先找到了二门上。他进不来内宅,好话说尽拜托毕长史入内转告公子,说衙门里有急事。
梅鹤庭听后蹙眉,向眼前卍字不到头的云窗看一眼,转身向外去。
一夜未眠兼之久站腿僵,下台阶时他不留心在湿苔上趔趄一步,险些滑倒在雨泞中。
“梅郎君。”
毕长史看着男子一拐一拐的背影,叹息着叫了他一声。
他说恕仆多嘴一句,“世无双全法,两头都想顾全,两头都想做好,不是容易之事。”
梅鹤庭定了定身形,道声“受教”。
他原本就打算知会姜瑾,让他到大理寺,将自己往年换值加班的休沐日一径支出,再求一段假期。
他非半途而废之人,公务上如此,感情上亦当如是。
来到二门外,却见姜瑾一脸的沉肃郑重,看见郎君急忙道:
“公子,今晨平康里出了命案——司天台的监正被杀害了!崔大人亲自点您去查案!”
【第二更】
等到宣明珠一觉再睡醒,宗人署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了。
“口头休夫”与“造册入牒”是全然不同的意思,于是在这个雨后新晴的清晨,整个上京成了一口炸沸的油锅。
所有关注此事的宗室公卿,钩起床帐后的第一句话,大都不离一问:
“当真么,长公主和梅驸马真分啦?”
宗妇行中,似成玉公主那一朋盼不得昭乐长公主好的,可丁可卯向递进消息的女史求证,好像女史每点一下头,她们心头的快意就能多一分。
尤其慎亲王妃,才因义女被整饬的事咬牙恼恨,转天得知这消息,顿时松快地出了口气。
郎君行中,闻信者则喜忧参半,似广信侯家的三郎冯真便又喜又恼。喜的是老大终于离开了那个桎梏,又可以与他们同行游乐了,恼的是梅氏子何德何能,白白霸占长公主七年,竟无本事许老大一个白首偕老!
英国公府里,黎明即起练枪的言淮,一身杀气腾腾。
单看那一招一式奔着要人命去的凌厉枪法,便知平南小将军满腔里剩的,惟有怒火。
恼恨梅鹤庭还在其次,一个自以为是的人罢了,在他枪下都走不过一个回合。
他恨的是自己对阿姐的病症束手无策。
半个月过去,从南疆带回的郎中巫觋也好,奇药偏方也罢,经验证竟没一个顶用的,越想越令人心焦。
城东旗亭,曾经心仪长公主而不得的公孙俊彦们,得知昭乐殿下重回自由身,一个个大清早的就跑来借酒浇愁,捶足顿胸骂自己,蠢材蠢材,为何就不知多等几年!
城北护城河沿岸,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正在发足狂奔。
那是东阁大学士柳家的孙子,当年对昭乐长公主情根深重,参加长公主与梅探花的婚宴后,失意之下立誓终身不娶,从此暴饮狂食,生生从一介清俊小生吃成了燕北壮汉。
今儿一早,这位柳郎君陡闻喜讯,捶床狂笑数声,慷慨激昂道自己的机会又来啦!当务之急,自然要先减去一身肥膘,衣冠而出,家人拦都拦不住。
这桩笑谈传到城东宜春坊,将杨珂芝、李梦鲸、傅芳芳、傅园园等一众约好为长公主摆二春酒的好友,笑痛了腹肠。
一件说不上体面的事,莫名成为永淳三年四月暮,轰动京畿的头等舆情,尘嚣杳杳,物议喧天。
连少帝宣长赐也不能免俗,升座前在两仪殿中饶有兴趣地问:
“他果真撕毁了玉牒抄本?”
黄福全躬身为皇帝整理腰上的黄龙玉鞶带,陪着笑道:“板上钉钉的事,这位大人便撕了全洛阳城的纸,也改不了宗府供在太庙的玉轴不是,只是这行径,未免狷狂不敬了。”
少帝轻哼一声:“他若连这点血性都没有,便是姑姑发话,朕也不敢起用这么个薄情人。”
“黄福全,依你看,梅少卿是悔了么?”
黄公公摇头说老奴不知,而后似模似样揩了揩眼角,“殿下啊殿下,先帝爷在世时最疼惜的姊妹,就属昭乐殿下了……便是奴才一想起也心疼,昨夜长公主府又秘召了太医,这程子不知道怎么样呢。”
皇帝腮骨一棱,眉宇间透出少年自有的刚毅与威仪,召进中常侍高让。
“今儿朝会上,何人为梅长生说好话,何者弹劾梅长生不敬宗室当贬谪,又有谁趁机翻出长公主回护废王焘的事扒小肠,给朕一笔笔记清楚!”
皇姑姑既然有意闹出这么大动静搅浑京城的池水,只为钓出庶尹百官的表里春秋,那么他可得看个仔细。
不能辜负皇姑姑的一片苦心。
那头朝会还没散,长公主府的门房已成为比西市还热闹的集会。
一早晨的功夫,各府各坊向重归孑然身的昭乐长公主递进的邀请帖子,足足摞了半尺来厚。
泓儿和澄儿双脸匪夷,将满捧的笺子呈到殿下跟前。
只见镶边泥金笺、漂碧压花笺、秋水瘦金笺五花八门,甚至还有一张乍眼的大红双囍帖子混迹其中。
那上头具署九个大字:柳生敬慕长公主妆鉴。
“真好新鲜。”宣明珠睡眼本饧忪着,生生被这堆帖子给闹精神了。
她的气息略较昨晚安平,端着葵口小青花呷一口龙眼汤,趿着软舄在榻边拆帖。
想起一桩事,没抬头问:“他还在外头呢?”
泓儿知道问的是谁,回说:“寅时末被姜瑾叫走了,听说是有案子。”
宣明珠哦了声,望着手边的各色请帖,忽忍不住噗嗤一乐。
“怎么跟唐僧逃出了蜘蛛精魔爪似的,瞧瞧,本宫一撒手,人缘都变好了。”
澄儿“啊”了一声,“敢情咱们长公主府是盘丝洞呀?”
泓儿踩了澄儿一脚,“可胡说,咱们殿下是紫金莲座上的琉璃菩萨呢,天生面色喜,眉妆一点红,一睇一笑皆为杨枝甘露。”
“可别,”宣明珠直嫌肉麻,指缠发梢轻笑,“菩萨不动凡心,我动。我说孩儿们,姥姥的盘丝洞空了,是不是该张罗着采补点儿阳气进来呀?”
自己的家私被天下闻,她犹有闲情戏谑,更妙身边有个澄儿捧场,觑脸问主子,“殿下您想怎么补?”
宣明珠轻弹丹蔻,哼笑两声儿,怎么补?
昨晚上横竖睡不着,她从朝堂巨细想到儿女情长,迷瞪瞪之际灵光一闪——活到这地步,天大地大我最大,横竖还立什么牌坊?
这一世旁的都足了,唯有一桩,从小到大处处比不过她的小六,光驸马就降了仨,还有各色面首不一而足。
没道理她岁数活不过那个蠢虫,见识也没她广,风月史还不如她出彩。
昭乐长公主是什么人呢,五岁出入教坊司,十岁扮上男装学人家掷金捧角儿。结果那待价梳拢的魁首一见她,笑靥生香,断言此子五年后必是冠盖风流,生生为她守贞到二十岁。
这件奇事,一度成为上京诸秦楼乐坊的一桩笑谈。
那时九皇叔还未遁入空门,手遥江山扇,弹着她的额头揶揄:
“我看浪里白条不是旁人,就是你宣明珠。真是江湖浪里过,滴水不沾身,哄了多少男女为你这个冰雪心肝的痴意一片。”
这样的长公主,会在风月之事上输人一等?不能够。
心里头盘算寻欢的事,她面上一本正经地叮嘱:“严防闲言碎语传到雏凤院和太太屋里,太太身子弱,瞒到她离京便是,其后的事也不归我管了。宝鸦那儿……”
宣明珠心头柔软,“她是个再灵省不过的孩子,我亲自和她说明。”
泓儿应是,帮着殿下给那些帖子分类。
只见有王妃请她赏花的,有皇婶邀她吃酒的,更少不了一众友朋,借庆祝或安慰之名瞎闹腾,这个说请酒,那个要保媒,看得宣明珠连连哂笑。
尤其离谱的,有位旧年相交的梨园班主,不知打哪儿听见风声,跃跃欲试打算复出为她唱一出《梅开二度》,非请长公主赏光不可。
“不错。”宣明珠轻眯凤目,眉间朱砂痣微动,显出矜淡的受用来:
“上京城明道暗道的消息比人脚快,该得信的都知道了,瞧,这里头数阮班主的情谊最真切。”
她何尝不知,这里头少说有一半,是不怀好意的邀请。
都擎等着看她离开驸马后的落寞,专候着打她脸面、拣她笑话瞧呢。
想想七年恩爱夫妻,不久前还大肆举办了生辰宴,俩人演得蜜里调油似的,转眼分道扬镳,任谁不侧目?
那些锦绣堆儿里长大的精细人,眼睛带钩子,心肠渗墨汁,能往坏了想绝不往好道去。她们可未必相信是她休夫,说到底这七年,她追逐驸马的情思已经尽人皆知了,只怕都以为,实情是驸马厌弃了她,为了皇室脸面过得去,才换个冠冕堂皇的名头。
可宣明珠不是脸皮薄嫩,任人揉搓施为的腼腆小姐。
泓儿问这些宴会要不要一概推掉,没的惹闲气,她媚然一笑。
“为何不去,旁人敬我一尺,我敬他人一丈。倘有想落井下石看本宫笑话的,那便看他豁不豁得出嘴里三寸肉和举族的前程!”
“对,原就是殿下休夫,下堂的是梅氏,众人要笑,自然也是笑话他!”
澄儿是个护短儿的,脆生生接口:“殿下凭什么藏着掖着不出门呢,奴婢不信谁有那个脸、有那个胆敢找殿下不自在,奴婢一口唾沫星子预备着呢。”
宣明珠听见,拿指头点了她一下。
“他将来的成就,未见得比驸马都尉低,不论心里什么想头,说话要礼敬些。”
这话不是回护梅鹤庭,不过是提点自家的大宫女言行欠妥,在不在意,全在脸上。
故而澄儿只俏皮地一吐舌头,连告罪都省了。
眼珠转到那些帖儿上,这丫头又没心没肺道:“《梅开二度》这个曲儿应景,只是名字不好,犯了字,奴婢觉得《鸿鸾禧》更好。”
“可又来胡说!”泓儿杏目横睨,她说话不过脑,单知道鸿鸾禧里有出“棒打薄情郎”的戏码,也不想想,那金玉奴是乞丐头的女儿,怎可拿她来比长公主殿下?
澄儿醒悟过来,这回忙的耷眼跪下。
“奴婢失言了,请殿下责罚。”
宣明珠笑笑,知道她们是被昨晚的事吓怕了,可着劲儿捡诙谐的话,逗自己开怀。
“你们两个打小跟着我,衷心任劳,周全怀顾,如今都大了,我镇日白叫着姊姊们,很应当物色两户好人家……”
她才起一个头,泓儿和澄儿同时变色摇头。
正此时,门房又来传报,说成玉公主打发人送了一样礼物来,迎宵得信禀进。
宣明珠一听见成玉,便知葫芦里没有好药,收住话头,哂笑道:
“怎么小六也眼热我单身,送什么好物件贺我?”
迎宵脸色古怪,“殿下,不是物件,是,六公主送来了常年带在身边的那个面首。”
澄儿正急于岔开殿下交代后事般的丧气话,听到这个,心里一忽儿有了主意,扑在宣明珠膝前,放声感叹:
“姥姥啊,她可真是您老人家肚子里的蛔虫!”
迎宵看愣了,这是唱的哪一出?
【第三更】
悬挂着黑漆大匾的华府宅门上,斜封着戳红的条子。
梅鹤庭换过一身公服快马赶到时,在外把守的两个衙吏,正凑在一处喁喁私语早起听说的新闻。
长公主休夫就够稀奇的了,休的人还恰是他们上宪。一根有嚼头的甘蔗,任谁也忍不住要放在舌根子上,多咂摸几回。
莽一抬头,撞见谈论的正主儿迎面而来,二人慌的泥首行礼。
被少卿大人冰冷的眼锋扫过,两个衙吏心里好似被凿出个冰窟隆,忙讪讪将门上的封条撕下。
里头死尸未离寸地,崔卿正发了话,这件案情关系重大,梅少卿不来,封条不取,谁也不许破坏现场,无令妄动。
死者是华苗新,在司天台监正的位置上坐了四十余年,占星揆地的本事是两京里头一份。
正三品的大员,说死就这么横死在家中,的确兹事体大。
尸体在书房,梅鹤庭肃容过去。一路上,他非是看不出那些衙吏眼神里的探究,这个时候,他本该在家里守着公主醒来,可人命案不挑时辰,有冤魂等待着昭雪,容不得他闭闭眼,就真能无动于衷。
才行到书房门边,一眼看见死者腰上那个几乎贯通身体的醒目伤口,梅少卿蹙起双眉。
“伤口上阔长,内狭窄,是斧头的伤痕……斧头,怎会用斧头?”男人捻指低语。
姜瑾不解地问,“斧头有何不妥吗?”
梅鹤庭凝思不语。须知与匕首棍棒等易藏易弃的器具不同,斧头笨重显眼,不好抡刺,除非是临时起意杀人。
然华大人死在自家书房,总不会是突然与砍柴的下人争执,被对方随手抄起家伙什砍杀了。
他将余人留在外,提袍迈槛,走近华大人尸身旁。
同时留意周遭的青墁地砖,并无雨渍脚印。
从上方俯瞰,华苗新的身体像一棵被生生拦腰砍断的树,腰腹间的血腥气浓臭刺鼻,只有腹腔底还勉强连着一层皮。
两只血红的眼死不瞑目大瞠着,面孔狰狞而扭曲。
梅鹤庭目光转到死者手掌旁的那滩血迹处。
忽取帕屈身,扳开那只僵硬的手。
死者手心覆盖的地上,有一个蘸血写就的小篆字。
笔划圆润繁丽,不是流传的任何一种篆体,梅鹤庭辨认了两息才认出。
“讨”。讨债的讨。
他一瞬心思电转,胸腔狠迸一下子,当下什么也没想,抹指将篆字蹭去。
“堂堂大理少卿也干销毁证据的勾当,不怕下大狱啊?”
身后兀然响起一道声音。
梅鹤庭转头。
英俊少年负手靠在门边,一身崭新的海青地蟒牙云水公服,量体合身衬出年轻儿郎挺拔鲜活的身板子,腰悬一柄翎刀。
梅鹤庭收回视线。
他用帕子一丝不苟擦去指上的血,待心跳慢慢平复了,眸底的波涛也偃息,方起身。
口中敷衍道:“梅某未贺言世子新授九门提督之职,只不过刑部的差使,不归大人管吧。”
“我也未贺梅少卿,今日只是梅少卿了。”
新除授的九门提督避轻就重,狠狠往人心头戳上一刀,而后轻扬下巴,看向已不复字迹的那团血污。
“桃花小篆,认得么?”
“柔嘉太皇太后自创的篆体,”梅鹤庭剑眉料峭,“起笔圆收笔尖,状似桃花瓣,故曰桃花小篆。”
他还知晓,这篆体只在晋明朝的后宫流通过,柔嘉娘娘温慈体下,亲自教宫中女史写玩。
其中最得真传者,
是她的独女,昭乐长公主。
自那日翠微宫入了梦,他便辗转查过,柔嘉娘娘当年病重时,司天台上言后宫有木妖妨主的,正是眼前这位死状凄惨的华大人。
“哟,做功课啦。”男人间的对话有时很简单,一个眼神,三言两语,言淮便知这厮已想到这件案子的背后直指长公主。
当年人砍树,今朝斧砍人。
桃花,小篆。
暗示得太过于明显。
言淮倚在门口,仿佛只是觑目闲聊,“梅大人不会相信长公主为了报复,使出这种拙劣的手段吧?或者某人被休之下意难平,凭你,想要捉个把柄回敬回去?”
梅鹤庭非浮躁易怒之辈,不受他激,轻飘飘松开帕子,任一方锦坠在死者掌间。叫进下属来进行下一步的检尸,以及对死者家人仆从的问查。
吩咐过后,目光澹静地走出书房。
与言淮擦身而过时,他面上淡泊,胸中终究有一团浊气无处宣泄,背对言淮忽道:
“世子管好自家事罢!不凭我,凭你?”
往伤口上撒盐谁不会。
言淮笑了,他知道他的意思。
如今皇帝与长公主前朝做戏,以老死不相往来的姿态示人,长公主手上还实打实掌握着京城北营禁军。
而他,是天子近臣,也是信臣,戍边多年,同样有兵权在手。
梅鹤庭的言下之意无非想说:纵然长公主没有驸马,他若想与阿姐在一处,会引起兵政混乱、朝臣生疑。
英国公愿不愿意独子娶回一个烫手山芋且不说,御史台不会同意,兵部不会同意,朝中深恶长公主作派的迂儒老臣们,也不乐见长公主再心血来潮祸害一名后起俊秀。
那么皇帝到最后屈于多方压力,也就不会同意。
言淮啧啧:自家后院的火都烧光房梁了,还不忘堵死别人的后路。
惨是真惨,狠也真狠。
他成心气他,抱臂跟梅鹤庭脚前脚后走出华府,道傍左右无人,他唇边泛起一抹痞笑。
“无妨说句敞亮话,小爷我策勋十转,以军功换取一桩婚事,大人猜怎么着,那叫一个不在话下呀!”
梅鹤庭听了未为所动,唯眼神陡然锋厉,“知道言世子悍不畏死,七年来南疆大小近百战,身先士卒,枭敌首级无数。
“晋明末年,生擒老蛮王麾下两世子,逼对方退兵释放大晋兵俘;元清二年,带旗下承白军攻克苗疆三城;永淳初,伐南诏,屠城都,坑万人。”
他对他的战绩如数家珍。
说到屠城坑卒时,声音蓦然低沉。
言淮无辜点点头,“倒是我忘了,当初屠城惹众怒,还是梅大人向陛下上书,力排众议保下了我的元帅之位。”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山水不露的帝师高徒。
“我至今也没想明白,像梅大人这般师从儒门的清流君子,也认同以杀止杀的兵家之说?”
任谁瞧见这张天真的面孔,都无法将他与人称杀神、活坑敌卒的平南将军联系在一起。
唯独梅鹤庭洞若观火,望着那双漆黑衅然的眸子,一眼看到底。
“恣白,承白,世子平生推崇者,唯战国杀神白起。我可有说错?”
言淮表面嘻嘻哈哈,内心却有如一片惊涛掀起,如同被人剖开胸口洞察分明。
他有马上百战平疆土的雄心,以战止战便避免不了伤亡。然而这个想法,他从未敢对阿姐说起,就怕她把自己当成嗜杀之人,不复亲近。
可细想想,他与梅鹤庭在赴边之前,仅仅见过一面。
言淮后背无由生出寒意。
晨风习来,吹过梅鹤庭一尘不染的绯色袍角,他振振衣袖,撩下眼皮。
“不必揣测,当初保全世子名声,原不过是为稳定南疆局势,大局考量。”
言讫,折身回衙署报道,休假旬日,卢淳风这个主簿不顶事,公文不知堆积多少。
言淮舔着后槽牙盯住他的背影,蓦而摩挲了一下佩刀刀柄,记起此来目的——华苗新之死,关乎着针对阿姐的阴谋。
他暂压惊疑,扬声追问:
“案子何时能破!”
“破了。”
梅鹤庭头也不回,余音消散在孟夏的早风里。
言淮被这两个字弄呆好半晌,突然骂了句军营里的糙话。
回到公署,梅鹤庭如常交接公务,心却杳杳落不到实地。
今日见到的种种人,接收到的种种眼色,种种明嘲暗究,无一不在提醒他——带了七年的驸马头衔,在这一天,不属于梅鹤庭了。
他不认。
可是别人都已认定,他与长公主再无关系。
大理寺的同属,不知是对即将失去的饮食福利可惜,还是对梅少卿的新鳏抱有同情,目光露出欲言又止的忧伤,频频投向梅鹤庭。
在卢淳风又一次拿查阅卷宗当借口,晃悠到身边,用憋闷的眼神幽幽瞄着他时,梅鹤庭有些生疏地抬起手,按了下卢评事肩膀。
“多谢,僚友们为我担心的情谊,梅某承领了。”
“欱?”卢淳风差点拍开他的手,长叹一声,“不是卢某说,大人你啊你……咱们都听说了,大人你也太不应该,怎能因长公主无子,便不要那么好的一位殿下了呐?”
“什么?”梅鹤庭神情出现一霎的茫然。
周遭嘈嘈切切的,耳听有人起了话头,李评事马上凑过来,一脸的痛心疾首:
“大人,论断案如神,您排第二绝对没人排第一,下官也一向敬佩您,可,恕下官冒犯了,您与长公主的千金下官还见过一回,下官不明白……
“梅小姐难道不可爱吗?
“有这么个宝贝闺女不知足吗?
“您那两位公子哥儿还不算人中龙凤吗?
“长公主府的饭菜它就不香吗?
“您——哎。”
梅鹤庭被他问得如坠云雾,叹得脑仁嗡响,“你等在说何事,什么我不要殿下,分明……”
是她不要我了啊。
卢淳风唏嘘:“大人还装样,话儿都传得满天飞了,前些日子宫里的老太妃张皇榜,原来不是她老人家贵体违和,而是给昭乐长公主求生子方的。
“若非大人对长公主无子不满,那么位尊贵人,何以遮羞行事到这个地步?结果没过多久,得,传出长公主休驸马的事,您问良心说,究竟是谁休了谁。卢某腆颜蹭了长公主府上好几年饭,这点公义心还是有的!”
不愧是大理寺的人,推演起来头头是道。
梅鹤庭的呼吸一阵阵发紧,揪住他衣领:“何时传出的?”
卢淳风惊悚地发觉梅大人两眼发红,好似要吃人一般,心道不会自己说了几句心里话,就把人刺激成了这般吧。
他有些后悔,嗫嚅两下,缓着语气道,“那个,大人莫急,是下官失言了。”
“我问你谣言何时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