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先生本想一鼓作气三把火都烧了省心,但那是在看到账本之前。
在看到账本之后,他可不敢一气呵成三把火,那估计连车间都得烧没了。
所以梁先生只能小火慢炖,一把一把掂量着烧。
第一把火,烧技术部。
从前群龙无首,都是大老板精挑细选出来的技术骨干,你看我闹心,我看他不顺眼,他说东你偏说西,搞到现在勉勉强强维持生产线,研发组基本是停机状态,一直在模仿,从未有创新。
梁先生说:“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没有创新就是没有活水,就这点死水撑场面,阳光一晒就啥都没了。”
之前油腻腻一直卡在这一步,现在有了万师傅,学院派干不过野路子,狼群膜拜头狼,心悦诚服。
梁先生迅速整合技术部,除生产线维持正常运转之外,全部主力军投入研发组,任命万师傅为研发组组长。
刚开始很顺利,万师傅每天都泡在车间里,将自己多年的机械维修经验传授给技工小辈们,无数的新思路新想法应运而生,从前一片散沙的工程师和技工们竟然破天荒地和谐起来了,碰撞出新的火花。
然而,还没等火花成型,万师傅就病倒了。
听到这儿,我都忍不住要感慨了,一波三折已经不足以形容梁先生的命运了,“然而”一词可能会成为贯穿梁先生一生的高频词汇。
梁先生不理解:“我也没让他干重活啊,朝九晚五,每天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怎么还病倒了呢?”
一个技工师傅说,万师傅宿舍的灯,总是成宿成宿的亮着。
车间技工在画图纸时,万师傅在旁边看着,他们问:“万师傅,行不?”
万师傅点点头:“行呐。”
车间技工在组装零件时,万师傅在旁边看着,他们问:“万师傅,咋样?”
万师傅点点头:“不错。”
所有人都以为万师傅是在视察审阅。
“其实他是在学习。”梁先生对我说。
万师傅有很多师傅,他的第一个师傅是家里的老挂钟,第二个师傅是邻居家报废的电饭锅,第三个师傅是父母的收音机……
万师傅没有师傅,从来都没有人教过他。
从前都是他自己摸索,把人家报废的机械拆了一点一点学着组装,他拆过的东西他会组装了,不但会组装,他还能锦上添花地创新,但是那些他没有机会研究拆卸的,尤其是大型机械,他修是能修,但对其原理还是一知半解。
万能维修工的梦想是成为一个机械制造家。
梁先生请他来救火,万师傅求之不得,他一口应承下来就是为了这个学习的机会。
可他没想到,制造厂四面楚歌,梁先生把他当成了主心骨,才刚刚拧成一股绳的团队都在指望他,他不能动摇军心,只好硬着头皮当起了这个研发组组长。
“唉,搞了半天,他只会修,不会造。又不能明说,就只能自己没日没夜地学。”知道真相的梁先生哭笑不得。
梁先生十分感激万师傅,如果让那些技工师傅们知道了真相,不知道要作什么妖呢。
宿舍里就剩下他们俩,梁先生把鸡汤递给万师傅。
万师傅说:“我需要时间。”
梁先生说:“好,我给你时间。”
他嘱咐万师傅,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怎么总是这一句?你就不能换点花样吗?
“我就喜欢这句!”梁先生哼了一声。
等梁先生攒够了柴火烧第二把火时,已经过去了几个月。
技术部在稳定输出时遇到了困难,第二把火,他决定烧采购部。
如今欣欣向荣的景象让梁先生产生一个疑问。
大老板的眼光不错,车间主力军的确都是个中能手,在万师傅的点拨下逐渐激活斗志,成了如饥似渴的狼。
那当初怎么都像是软绵绵的羊?
“因为猎物拉跨,配不上他们的狼性。”梁先生解释说。
每次采购部送来为数不多的零件时,各个技术组不是争抢而是谦让,为啥?因为零件质量差,就算用了也造不出好东西来,他们不乐意。
好工用好料,技工师傅们宁缺毋滥,就这么干耗着。
他们不但干耗着,还隔三差五就去采购部吵吵,说人家私吞公款。
今天吵,明天吵,吵来吵去,采购部的身体已经被掏空,每次到最后都是弱弱的一句:“好的,可以,行啊,拿钱吧。”
“天地良心,梁厂长你看看。”采购部部长都快把账单戳漏了,他指给梁先生看:“咱们自己的生产线没法生产所有的重要配件,就得出去进货,一二三等,价格在那摆着呢,就给这么点钱,还啥啥都得买回来,你让我怎么选?还买进口货?你看我像不像进口货?”
梁先生让他说的头皮发麻,准确的说,是看着账单上一串一串的零发麻。
一个零件是他一个月的工资,怎么这么贵啊?
梁先生开始苦思冥想。
他和万师傅商量,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进口货也不是白用的,有些还要签授权合同,搞来搞去搞出个混血,到底算谁的?
梁先生拍案而起,要搞就自己搞!
他大刀阔斧,让采购部直接采购原材料,车间单开两条生产线,所有重要配件自主研发。
技工师傅们一听这话,都激动了,谁说我们梁厂长是怂包来着?
可这不是上嘴唇下嘴唇一碰就能成的事儿,生产配件的机器和工艺,专利申请和后续一系列的问题,耗时耗力,还得耗钱。
万师傅双手叉腰,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犹豫不决:“倒也不是不行,可这么一弄,一时半会儿可就见不着利润了,那上头能让你这么干?”
“上头说,让我死马当活马医。”梁先生笑得灿烂。
“短期看,是费钱,长期看,是省钱。没有创新零件又不行,造出来的设备就不行,价格上不去就得做赔本买卖,只有把质量提上去了,才能在价格上有话语权。”梁先生说。
梁先生是在失败的路上走过来的,他知道,一旦进入恶性循环,就很难再挣扎出来了。小蔡告诉他要拼品质和模式,可如果品质这关过不去,何谈模式?都几个月了,车间技工师傅们干的最多的活,不是制造也不是创新,而是修理返厂机,这怎么能行呢?
梁先生说干就干,他让采购部把所剩无几的资金凑了凑,全买了最好的原材料。
“不用那破零件了,咱们自己造!”他说。
技工师傅们欢天喜地。
就在梁先生以为所有问题都将迎刃而解的时候,第三把火没等他点,自己就烧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