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鄙夷,只是惧怕。”那工匠面对渡鸦先生的质疑显得不以为忤,甚至像是松了口气般放松了警惕,却也不愿在此事上多谈,“我很高兴你没能猜到我的意愿,而我也不打算追问你的真实意图。”那工匠摩挲着在横七竖八的纸页上书写着什么,那是我未曾识得的文字,但我脑内为辉光所刺的伤口却对它们熟悉,就像是急着要为其添笔般在颅内横冲直撞。
忽如其来的疼痛使我即使咬紧牙关也泄露出了声响,那二人都不曾回头望向我的方向,但我知晓他们都已知晓我的存在。那工匠依旧在纸面上涂抹,许多墨汁顺着层叠的纸页阶梯缓缓滑下好似自太阳流溢而下的辉光溪流。我很担心那些笔画是否会因此而模糊露出破绽,但那工匠无以得见,注视着的渡鸦先生也不曾提出,反而碍于我的目光生硬的改换了话题。
“我刚刚没被抽屉里的玩意儿晃到眼睛,这在你这儿可不寻常。”渡鸦先生意有所指道,但那工匠不知是没有听出言下之意还是有心敷衍,随口说了句“恭喜。”便继续专注于书写,逼得渡鸦先生只得挑明了问题,“你如今仍打造蓝金吗?”在略一停顿后,他又像是意识到到了什么似的,却并非想着回避而是刻意揭开眼前之人的伤疤,“你如今仍能打造蓝金吗?”
“放心,技艺未死。”那工匠顿住了笔,我以为他终于因再三挑衅而发怒了,但实际上他只是完成了他的最后一笔,而面对对自身残缺与不幸的嘲讽,他回答的比起近乎刻印到桌面的笔触而言只是轻描淡写,“我只是无法再那么轻易的说服它们保持冷静,因此我只能使它们暂时沉睡。”而此时,为那工匠所书吸引的我也后知后觉的发现那只雏鸟不见了踪迹。
“来,梅斯,来这里。”那工匠开始呼唤我,依旧是用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或许是因为墨迹的逐渐干涸,疼痛也自我的脑内平息,我踉跄着站起身,头顶却盘旋着急促而尖唳的鸣叫声,又为那曾水幕扭曲泡发而变得柔软而温暖,我明白那是我的安祖在阻止我的脚步,在它看来阅读那些书页是危险的吗?但我无法阅读那些文字,即使它们在烛光之下如此迷人。
是的,迷人,因而在我意识到自己深陷其中之前,我便已踱步到了书桌前,手中还紧握着与那墨汁有着同样的香气,只是更淡雅些的花朵,而那工匠命我将它们种植到文字与纸页之中。“我该将它们插在何处?”这样的命令使我疑惑,我曾疑心他们所谓的书写会是什么特殊仪式的暗语,但我眼前的确确实实只是几行有如野兽的脚印与蛇行的痕迹般的文字而已。
那工匠再次以看似前言不搭后语的方式回答了我的问题,他将手中依旧滴落着琥珀色墨滴的笔递到了我的手中,“书写吧,你自会知晓该于何处落笔。”我不明白他的话中有何深意,但我选择照做,我在一处好似碎裂卵壳般的纹理旁随手描绘着海贝的螺纹。它们二者并无关联,我只是没来由的一时兴起,又或者那便是我颅内的辉光在之前便想要的几处添笔。
我的眼睛不认得我的手指写下的语言,但那无法视物之人却识得,我想或许是因为那墨汁将本该一瞬即逝的光芒留存了相当的片刻且使那些本就心甘情愿的停留的烛火渲染成仅是目盲便无法遮掩的夺目光辉,而我意识到这一点则是因为,他本触碰着我肩头略作安抚的手力道大的几乎要捏碎我的关节,好在他很快便意识到了我的痛苦并将温热与痛楚一道收回。
脱离了外力的打扰,我终于得以专心于我笔下的纹路,因而它终于被我描绘的栩栩如生有如升落的海浪,而甚至我几乎觉得自己嗅到了水汽的香甜,而那螺纹卷起的却是一处荒芜之地,我的皮肤只是轻轻划过便刺痛的好似于冰雪中冻伤,且那片漩涡在我的眼前也旋转着越扩越大,好似一条于沙地中潜行狩猎的巨蛇张开的大口,我不禁揉了揉眼睛想要摆脱幻觉。
我不该这么做的,那卑鄙的毒蛇,它一定是在我片刻的疏忽间发起了捕猎,当我的视线再次清晰,一阵寒风首先使我打了个寒战,而后便是我身下的座椅变得坚硬且狭窄,逼得我不得不站起身来,而本来柔软的纸张也变成了如同大理石般冷酷的质感,至于我手中纤细的笔,我发觉它变作了一把刻刀,而我笔下之物终于变得能够阅读,只是依旧不知其含义为何。
那是一个名字,我用那把刻刀在一块大理石上雕琢出了它的形状,我在慌乱中将其碰倒,它便稳稳的扎根在了我面前的土地之上,而我环视四周,发现这竟是一片石碑丛生的雪原,一片荒芜中那些虽然排放整齐却形态各异的石碑望之好似这片大地上唯一允许盛放的花朵正于镣铐中争奇斗妍。我不知这些石碑的作用,但走了几步发觉每一块无一例外雕琢着名字。
我该将花朵置于石碑之前吗?我不知道,这样的雪地是生长不出花的,但我并未发现第二个选项,因此我选择跟着我的感觉走。而后,当我放下第一朵花时我便意识到了违和感,我弯腰的动作以及这被寒霜覆盖而变得晶莹雪白,连滚动的露珠都凝成了将落不落的泪珠的花朵,使得我面前的石碑就如同某人的坟墓,而这片一眼望不到镜头的雪原就好似一座墓园。
如此想来,除了纪念碑之外,也仅有坟墓的碑文上会书写着某人的姓名,而那些显然名不见经传石碑主人大抵也无人为其悼念,只是不知道是何人为他们树立了碑文?他们又与闯入其中的我有着何种关联。我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值得惊喜的是此次深思的苦痛并未如同往常一般到来,因此这回使我后退了半步的是那只雏鸟,我站直身子便发现它正驻足凝望着我。
是的,就在我面前的石碑顶部,在毫无防备时看见这样一副活生生的骨架还怪吓人的。我想要驱赶它,但它啄伤了我的手指,这片冷白色的大地上唯一一点温热的殷红坠落到了太阳形状的花瓣之中,冰雪为其驱逐,但它似乎太过灼热,又或者那些花瓣因为冰冻而变得脆弱,故而它们与逃离的冰晶一同破碎,唯有被保护起来的花蕊被染红,颤抖着仿佛一豆星火。
那是比更美丽的小小花朵,只是在我看来如此,而更神奇的是仿佛正应我所想,当我想要继续我的工作时,我发觉我手中的花束变了模样,一丛小小的火花聚在一处熊熊燃烧好似我手中紧握着火把,温暖的令我爱不释手。但我总归还是得将它们分开,逐一插到每一块石碑面前,但这次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为火焰映照之处,消融的冰雪露出了一首首小诗。
我对于诗歌没有太多的研究,我得承认我从来不是善于舞文弄墨之人,因此只勉强看懂了那算是短篇的墓志铭,一笔带过的是此人独特而被常人视为扭曲畸形的形象,而大段的则是最终的死状。按照诗歌所说,我能够拼凑出他们大抵是死于同一人手中,或者至少那个名字得到了继承,这便能解释为何在每首诗中对于此人不算细节的描述都能够看出明显的差别。
而同样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没有在这些碑文的字里行间中读出太多仇恨或是愤怒的意味,而恐惧则出现的更少了,最多则是不甘,一种我极为熟悉的不甘,但最终这一切都归于了安宁,我想,或许是因为他们往日的生活实在难堪,因此他们对生命不甚留恋,这是易于理解的感情,我不明白的是他们对于夺去了他们生命的人,似乎也抱有一种难明的眷恋。
寒风拉回了我的思绪,我继续着手头的工作,我担心我陷入了无尽的循环,但好在最终事实证明即使是这可怖的事也有尽头,只是最后的那首诗歌实在短小且费解,只是在说因无法充分燃烧而苦痛的火焰,在即将熄灭时最大的幸福便是被同为火焰的兄弟姐妹夺取温度,而最终在那足以重塑一切的烈火之中,它们会在那新生的躯壳中狂野的流淌,欢快的歌唱。
我不知道那与埋葬于此之人有何关联,但工作总得完成,可是我在那墓碑下新鲜的雪花中找到了一把被遗弃的刻刀,我认得那是我刚出现在此时手中紧握的那把。我意识到自己可能回到了那座来时的大门之前,而这个陌生的名字,它的开头几字恰与那工匠称呼我的名字完全一样,并且更令我记忆深刻的是,我在之前的每一块墓碑上都无一例外的曾经读到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