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火焰,也尚未离世,是那雏鸟的恶作剧吗?难怪它正立于墓碑的顶端用它那空洞洞的眼眶注视着我,这次我没有试图驱逐它,我指尖的伤口虽已愈合但依旧冰冷刺骨,它正无时无刻提醒着眼前这似乎脆弱到能够轻易碾碎为一地碎鸟骨的小家伙并不好惹,但若是我所做无错的话,我只需等着我曾经画下的漩涡再次将我吞噬,它便会留在原地,再奈何不得。
我不会在困在陷阱中的猎物再无力挣扎之前便急于赶尽杀绝,比起亲自去承担搏命一击,我更倾向于对着那雏鸟微笑不减,我不善言辞,我的猎物通常也同样如此,但我们彼此之间表达善意的方式却大体相通。不过,我眼前的这位却与众不同,我知道他有着相当的智能,甚至可能胜过我们人类,或是其他被传言以智慧着称的诸灵体,所以,我不奇怪他能看透我。
我想它或许会愤怒,或许会嘲讽我的伪善,但它的低声鸣叫中,我听到的更多是无奈与怜悯,仿佛一首哀歌,为此地埋葬的所有人,也为了为他们献上了鲜花的我。我颅内由辉光造成的伤口再次疼痛起来,它们向外散逸着如同不愈之伤中滴落的脓血,但此次那首温柔且哀伤的歌,干冽如同清泉般的曲调从那些被刻印的斑驳且因不断流失而干涸的伤口缓缓渗入。
我不再疼痛,也不再恐惧于缺失,乐曲填补了辉光自我脑内挖去的部分,只是我曾丢失之物终究无法挽回,只能透过清澈的水面望向扭曲且弯折了无数次的,我曾被毁去的记忆所留存下来的最后的痕迹,而往常,血色的辉光如此浓郁,但现在,被冲淡了的屏障再也无法回避我本能的探究的视线。于是我看到了那些在墓碑上的名字,它们被流水冲刷而逐一显现。
当然这些名字只是那些墓碑上所记录的沉眠者中极小的一部分,我好奇那雏鸟究竟是何许人也,难不成它知晓所有逝去之人的姓名吗?还是说,它只是对我足够了解,自打我初次狩猎时便隐藏在我无法察觉的阴影之中,记下我从前那些猎物的模样。是的,纵然只是模糊如同水中望月,我也记起了那些人曾经无一例外都是我亲手置于死地的猎物,并且亲手埋葬。
它是在催促我为自己的兄弟姐妹们,以及或许也包括我自己,献上迟来的哀悼吗?纵然我想不起之前是为何,我仅仅留存了狩猎的回忆却将所猎杀的置于遗忘的境地,但我已经记起了我开始第一次狩猎的缘由。我忆起了我第一次直视的太阳,忆起了映照于我眼中的第一缕阳光,他比我司空见惯的烛光更明亮,比起我时而望着发呆的晚霞更骄盛,却无半点温暖。
我不被允许如此,但它迷倒了我,尤其是伴随着那辉光显现在我眼前的那位司辰,纵然那只是他的一位具名者的形象,甚至只是他离我们最近,离辉光最远的一个侧面,便足以使我心中无时无刻不在将根系扎的更深的渴盼如同雨后春笋般,只刚见到阳光,便下意识的向着太阳的方向疯长,即使那名为恐惧的严寒几乎致死,我也无法在他的面前移开一瞬目光。
至少,与我的绝大多数同族不同,仅仅只是出生便是辉光投下的阴影的我们自影中而来,且最终消逝于夜晚,我们会点起烛光,以火焰自居,但所有渴望光亮之物都无法拒绝阳光,我甚至有些庆幸自己能够溶解于阳光之中,但偏偏,那位司辰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一个平日里庇护着我们,被我们视为灯塔与父亲的人向我们隐瞒许久,也大抵永远不会告知的秘密。
那并非辉光的秘密,而是事关重塑的,火焰的秘密,只是那秘密如今也被他以锐利的刀,最大限度的抹去了,那道伤口被毁坏的面目全非,即使是歌声凝聚的水流也无法复原其原貌,但我仍铭记一点,便是若我想要从此生活在辉光之下,我这苟延残喘的小火花便需要成就熊熊烈火,于无法抗拒的毁灭之力中灼去我自出生便笼罩的那片阴云,将我的命运彻底的扭转。
这整片墓园都在书写着我的传奇,但它们全为空置,因为我的兄弟姐妹们从未埋于雪下,他们的的确确流淌在我的血管之中。我被熊熊大火重塑成了如今的模样,我不再会为阳光所伤,即使我仍下意识的躲避太阳。不过,我终究是没能融入那位司辰永恒的注视之中,我不知道我所为何故,但这应当是我与我的兄弟姐妹们最终选择成为的样子,而不是那位司辰。
他一定极为不满,甚至恼怒,因为当他抓到我时他那向我刺来的辉光锐利的可怕,或许是因为我破坏了他的设计,或是以此为一环的更复杂的,估计我这辈子都难以理解的计划,或许仅仅只是因为忤逆,又或许是因为我所藏起的东西,一段回忆,一句消息,一个秘密。我无法触及也无法阅读那条消息,但我保护着它如同外焰保护着焰心,如同灯罩护佑着烛光。
这也许是为何我,以及我们,成为了如今的样子,脆弱而已逝,但生生不息有如相传的火焰。正如同骄阳大人总是对自己的姐妹有着诸多容忍,面对如今的我们他一样毫无办法,我总是能够不断的重生,连带着我的挚友安祖,它本该是燧石大人诸星辰中的一员,它垂坠的如此之低,或许再也无法升往高处,但一如我,除非连柴薪亦排斥我们,我们便不死不灭。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我们的秘密的,或许我们的漫宿统治者大人,他本就无所不知,因此我们被燧石大人逮住,她以我无法反驳的罪行宣布我们将不会再被允许融入火堆。那意味着我们只能不断消耗自己,直至奄奄一息,而被辉光摧毁的记忆则使我们迷失漂泊不知归途,故而无从点燃烽火,只能将那个秘密埋藏在我们燃尽后的残余之中,只是奈何阴差阳错。
又或者是渡鸦先生的故意为之?那或许能够解释我的安祖如何穿透那曾对它来说无比致命的水幕,以及貌似脆弱却有如天堑的纸页来到我的肩头,但他却偏偏从未就此事有过一字发言。真是神秘的家伙,但至少他已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如今轮到了我的回合,只是,我回头望向了以及簇拥起来将这片雪原映红的,我亲自种下的花朵,以及落在脚边的火星。
我有的选吗?真糟糕,我自打出生以来,似乎只有过一次真正允许选择的机会,之前的我随波逐流的撞上了那个选择,而往后我便向着我所选择的结局奔涌向前。“安祖,我不喜欢所谓永恒,也不喜欢命运的安排,我真的很讨厌它们。”我说道,我的挚友安祖沉默着,却不再振翅,故而它碎羽之下的火星便不再比那只雏鸟的歌声招引而来的雪花更快的坠落。
温度骤降,那些本张牙舞爪的撕扯着雪花的小花苞们逐渐显露出了颓势,冰晶再次缠上了花茎,如同锐利的尖刺,我的意识也随着火焰的衰败而模糊起来。那雏鸟的鸣叫声有些得意,而我则知晓这是我的多年的挚友为我指引的一条死胡同,但至少,那不是被路标所指定的道路,只是,我在思考这是否真是我的心愿。我望向天空,此刻正值黑夜,却不见星辰。
“安祖,你还能够回到你的兄弟姐妹们之间吗?如同它们一样,身披火焰,于夜空盘旋?”我问道,而我那沉默了太久的挚友终于再次口吐人言,“很难。”但不是完全不能,于是我指向我亲手点燃的火堆,“足够吗?”安祖沉默不言,那便至少是足以一试的程度,只是,它并不乐见我的牺牲,于是我哄那笨鸟道,“我也想要与你同去,那怕片刻便坠落也是极好。”
我告诉它我希望最终我的遗言能够绽放在夜空中而非仅仅停留在纸页之上,这个小小的心愿终于说服了它为了我,也是为了它自己冒险。结果无疑是成功的,或者说它早就做好了准备,多次浴火重生的它早就千锤百炼,纯净的如同被反复敲打与燃烧除去了几乎所有杂质的金属。我们一同飞往了天空,以及比天空更高处,没有人前来阻拦我们,也无人能够如此。
只除了那股严寒,除了我被命定的终点始终如影随形。我想起了骄阳大人,我初次见到的太阳教会了我的唯一一件事,比起于死胡同的阴影中与之融为一体,最终我还是选择了与我所渴盼的融为一体,只是那时我以为会是辉光与太阳,而如今我有了其他选择。思及此处,我漂泊无依的旅途便于一片绚烂中最终停步,我开始下坠,而我的挚友携带着我的火花融入了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