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渡鸦对这个貌似轻松,但在诸司辰的注视下就难上加难了的任务不太感冒,但他急于结清二者之间的人情,况且他也知晓将那只白骨鸽子关到书页与墨迹的牢笼之中并非易事,而最终那纸页被点燃,又在风中被彻底撕碎,如此完美的结局则更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故而他答应的依旧爽快,“只是,若是这土壤若接近干涸,那扎根其中的树苗可会枯萎?”
“这个嘛。”不智凡人在那灯塔中驻留了太久,他或许面对这片他原先最熟悉的荒漠时也会因天空的斗转星移而迷失方向,而对于在其之外更远处的沧海桑田,自然更是一无所知,他并不理解渡鸦沉思后询问此事的缘由,若是接下来有闲暇时间,他大概会静静的发呆,琢磨对方的言下之意,但此刻他只是想当然的说着乐观的话,“枯枝之上总会生出新芽来的。”
“你说得对。”渡鸦或许果真被说服了,又或者是出于怜悯,也可能他只是不想让自己这位盟友将来的路走得更痛苦与破釜沉舟,他只是附和了几句,便拉着同样长期远游而不知变迁的笑鸫离开了那座灯塔,“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渡鸦问道,但他这一路走得太过忧心忡忡,直到自己的挚友停住了脚步将他拉了一个踉跄时,他才发觉自己不曾得到任何回答。
“笑鸫?”渡鸦本想要嘲笑笑鸫竟出门多年,便连自家的一个地标都想不起来了,并且遗憾自己本能为她带来相当的震撼,尤其当她看到故乡的变化,她一定会的,但刚开口便意识到了沉默这件事无论是出于何种心情,对笑鸫来说都是反常到近乎不可能的事。渡鸦转过头,却见自己的挚友正注视着那湖中绿洲与流水潺潺的灯塔,以及其扭曲但摄人心魄的光辉。
“怎么?看呆了?在别处可难得一见这等美景,不是吗?”渡鸦满意的笑声终于得以释放,“我相信这一切值得成为景象窃贼的目标,所以,你该拿出你的画板了,你究竟将它们藏到了何处?”渡鸦转着圈上下打量着笑鸫,似乎是想要从她那巨大背包的缝隙中找到些许画作的痕迹,但笑鸫却偏偏发出了失望的叹息声,“这灯塔的光辉,比起从前可晦暗了太多。”
“我喜欢白日的骄阳,我乐见夜空的群星,而沙海中的明灯亦为我所爱,但只回来这短短一日,我便发觉它们遗失了太多。”笑鸫再次大笑起来,指着那片反射着点点烛光的湖面,但并非诙谐,也不令人感到灵动活泼,渡鸦被她突如其来的歇斯底里吓了一跳,“还有那湖!你难道不觉得它像是一面镜子?但真正足够明亮的光源,是不需要镜子来反射它的光辉的!”
笑鸫的悲叹出乎渡鸦的预料,渡鸦喜爱颜色鲜亮的事物,喜爱沉淀着记忆的珍珠,喜爱用拓印存留沙痕,明亮之物是他所爱之一,但并非全部,甚至不会超过美酒佳肴,因而即使他从前便知晓他这位挚友执着于辉光,却也无法估计它在其心中真正的份量。“这可能是个错误。”渡鸦心想,但他识趣且明白在此刻油嘴滑舌的作用远比不上沉默来的更能安慰人。
“我已将此景记下。”所幸,笑鸫自打在弥阿时起,便懂得自己安慰自己,她很快便平静下来,追着渡鸦询问往后的行程,而刚刚改变了主意的渡鸦,也的确想好了目的地,“我们不妨回弥阿看看,毕竟那里曾是你的故乡,而且我们上次见面,也恰好是在那座神殿之中。”笑鸫满脸茫然,渡鸦猜想她并没有那段记忆,但她,那无数的她,对故乡的思念可做不得假。
“你怎么总能扫我的兴?你难道不知我恨透了那所谓故土?”笑鸫虽然一如既往的嗔怪但渡鸦听得出来她并未真正发怒,“如果你喜爱那里的繁华胜景,那若我是你便不会试着邀请我这为家乡放逐的人,因为我从未给它准备过祝福,而我曾预备了的所有礼物唯有诅咒。”笑鸫的咒骂令常人难以忍受,但渡鸦着实松了口气,他终于在无数选择中找到了正确的那个。
“诅咒或祝福,我想它们哪个都用不上。”渡鸦伸手向他多年的旅伴发起了邀请,但尚未伸直手指便以被对方的手紧握,“相信我,你会喜欢它如今的样子。”渡鸦知晓许多近路,而笑鸫曾经知晓更多,但跨越历史的代价并非遗忘而是交织难明,故而在她最终适应,将这重历史的那几页从卷帙浩繁中挑出之前,渡鸦会做她的引路人,并偶尔盘算着得到投桃报李。
渡鸦总是来去匆匆,但这趟旅途却放慢了脚步,他的挚友永不停步,但沿途的风景总是需要耐心方能赏玩,他们在脚下找到了太阳的影子,他们跟随着眼前不断流逝的太阳的脚步,太阳如今已不再为任何城市停留,但他仍会习惯性的在某处暂歇片刻,而在他此时目光所及,那片玫瑰园生长的繁盛,渡鸦便在此地远离了太阳的轨道,摘下其中一朵递给他身后之人。
“我说过你一定会喜欢这里的。”渡鸦说道,笑鸫接过了他的好意,又以另一朵纸质的玫瑰作为交换,而渡鸦尚未完全打开它,只在手中旋转便见证一段故事,读到了一首诗歌,他急着为它谱上曲子再歌唱出来,当然他得暂且按捺欲望,毕竟笑鸫也正拿着那朵真实存在的玫瑰发呆,她或许是看清了隐藏在花瓣之下的那些难以磨灭的瘢痕,又或者只是觉得熟悉。
当渡鸦终于拆散了那层叠的花瓣,将完整的诗歌纳入羽翼之下时,笑鸫也对她手中的花朵命运做出了宣判。她碾碎了那朵花,即使她看上去纤细瘦弱,但对于娇嫩的花瓣而言仍有着足够摧毁它们的力量。“在我的故乡是没有这种花的,我在将纸页层叠起来之前,我从未想过它们真实存在,而它们的香味也是一样。”笑鸫说道,但她从未学会以此来自欺欺人。
“但这墨水的颜色,我实在太过熟悉,即使它们将它藏匿的如此之深。”笑鸫环视了这片玫瑰园以及那立在中心的栖木,它的枝叶还太过柔弱,且才刚刚高处花丛半头,这使得她不得不放弃了登高望远的念头,不过只是最粗糙的观察亦有收获,“这花园足够广阔,但我知道弥阿过去是多么伟大的城市,它不会因为一隅的缺失便就此陷落,我想知道它在何处。”
渡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笑鸫也很快找到了属于她自己的向导,那被她从历史中挤压出的墨汁滴落到花丛根部,但它们没有争先恐后的隐入大地,而是沿着无法看清也无以触碰的轨迹,流淌着渲染出了一幅幅连贯的动画。至于渡鸦与笑鸫,他们二位虽身处画中,却对整幅画看的比任何一滴墨汁都更真切,而那画卷最终的尽头乃是远方太阳启程时落下的影子。
那影子落在白茫茫一片的沙漠之中,远望便是这世上最难以洗去的墨痕,而与之同样焦黑的,属于人类的影子在砂砾的散射下仿佛生出了遍身的毛发,一次次的撞击着阴影的边缘,又一次次为太阳的视线所灼伤,狼狈不堪的张大着嘴,却无法发出任何人类能够听到的尖叫,它们跌跌撞撞的重新回到了墨染的巢穴,在阴影中舔舐着伤口,渡鸦觉得他们就像是一群狼。
这平日里最话多的二人罕见的沉默再次发生了,而尖锐的打破了它的依旧是渡鸦,“你不用费心为它们编写祝福,我想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但笑鸫坚持己见,“不,我不会给它任何祝福,一切我准备好送给弥阿的仅有诅咒。”笑鸫没有说出即使诅咒她也不知还能如何赐予困于画卷与目光围剿之中的群狼更多的灾难,同样,她也不知那是否真是自己的意愿。
笑鸫寻了一处花朵开的稀疏点的位置躺下,这是她今日选定的旅居之所,即使没有遮风挡雨,也躲不了沙尘的侵袭,渡鸦自然陪在她的身侧,但只是站立在一旁,整理着自己的羽翼,而后他听到了笑鸫的问题,“渡鸦,你曾说过你将来会成为司辰,是吗?”渡鸦没有否认这一点,“我曾梦到过这些,虽然不太真切,而我记得更多,虽然被遗失与剥夺的更多。”
“是,还有那盲从的大地之子,那总是犹豫不决的女祭司,还有不智凡人,虽然我今日没有看到他的野心,但你曾提醒过我他注定的命运。”笑鸫扳着手指,最后将属于自己的那个紧握在了手心,“你们应当都曾做过这样的妄想,当成为那卅者的一员之后,该首先说出何种赐福,而我想着,若我将这我看来虚假赐福换成一句真心实意的诅咒,是否效果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