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做梦了,又是那一天。
她看到了,她看到了又一柄长剑,刺在了老师脆弱的脖颈上,无数人因不同的目的欢呼着旧时代的落幕,在真挚与怀疑中,庆贺着又一个王国的崩塌。
她看到了,名为审判的子弹在枪口中鸣响,从数千年前出膛,一颗,杀死了一代人。
雪白的骨头堆满荒野,血液成了大地的主色,异种的尸骸堆积成山,头颅被割下,战争为名的天使与军团喜气洋洋,用蛮族的战利品,装点忠诚和文明。
老师在尖啸,祂在痛苦,在祈求,祂到死也没能想通,为何时局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热爱和平,不喜战火的他们,终究被战火吞噬。
在无尽的扭曲、悔恨与折磨中,莎伦目睹着最可怕的暴行,直至提灯的天使抱住了她,轻声细语,蛊惑了她的仇恨,让她偃旗息鼓,向远处漠视生灵涂炭的造物主俯首,宣誓忠诚。
都结束了。
……
“殿下,如果继续按原计划行军,我们很难瞒过异端的军队,因蒂斯和弗萨克的军队会从两个方向包围我们,除了您的亲军,其余部队都会被暂时钉在边防线上,没法继续前进。”
大雨滂沱,一名血族侯爵甩开了自己麾下的部队,顶着狂风骤雨,来到了前锋军帐。
“包围?”
“就凭他们?”
造物主的红天使,祂的刀兵,赤发过腰的梅迪奇跃跃欲试的仰望天空,嘴角藏不住讥讽。
祂忘记了眼前血族侯爵的名字,但这不妨碍祂展示“猎人”们一贯的艺术。
“你活了有快两千年了吧?”
“可能没见过莉莉丝,但所罗门那会儿你应该在,就算你们在山沟里躲过了主和祂按着六个叛徒,把那几个废物撵进下水道的好时候,特伦索斯特登基的时候,你们也该梳洗打扮,学着文明人坐进议会,参与国家事务了。”
“呵,当初连疯子图铎见了我的‘战争之红’都得乖乖让道,现在你觉得艾因霍恩和索伦两个没卵子的废物生的没爹有妈的小废物,就能留下我的部队?”
“你的脑子是让狗吃了吗?”
正装笔挺的贵族忍受着谩骂,粗鄙之言句句戳中他的痛处,他却不敢升起任何不满,只得乖乖点头,顺着红天使的话继续。
“毕竟伟大的‘众生之父’教诲我们,应避免一切无意义的牺牲,这次战争发起的目的也并非是为了拉锯,这是一次斩首行动,殿下。”
“我当然知道,”梅迪奇又是一声嗤笑,“还有,我比你更懂主的意思。”
祂同样赤红的眼眸倒映着雨海,轻轻拍了拍手。
顿时军帐内一片星光璀璨,所有或工作或偷偷侧耳倾听谈话的“战争之红”旋即立正敬礼,欢迎另一位同样有着光荣过去和绝对地位的天使莅临。
洁白的华丽长袍和简陋的行军环境格格不入,罗曼·安布罗休斯每一步走动,都会牵动身上装点的宝石互相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动。
祂先是扫了眼一旁大气不敢出的血族侯爵,然后很快反应过来可能发生了什么事。
“托尔兹纳的状态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差,高地的小姑娘没有撒谎,‘欲望母树’对‘被缚者’唯一性的影响,比你我最初的猜想还要严重。”
罗曼的嗓音如祂本人予人的印象一般,淡雅清和,每一个与祂交谈的人哪怕脾气再遭,都很难继续烦躁。
“‘神孽’大抵是‘成年’了,不过也正是因为斯阿厄的诞生,托尔兹纳在高地首都设下的禁制一步步被削弱,直到今天,我刚才去转了一圈,那屏障对我几乎等于不存在了。”
耐心听着老友闲扯般的汇报,梅迪奇哼了哼,勾勒着嘴唇,看起来心情愉悦了不少。
“也就是说,还是只需要对付两个天使?”
“说重点,你能一次性把我和我的部队传进去吗?”
“是一个序列一,还有一个短时间可能达到萨斯利尔水平的天使之王,”罗曼习惯性的纠正道,“如果一切顺利,没有潜在的污染阻挠,传送你和你的亲卫队不成问题,再有更多,即使是我也办不到,除非你同意我把他们所有人变成玩具,分批次扔进高地的屏障里。”
和“旅法师”这颇带有梦幻色彩的名称一样,它的能力也是处处体现着童话和梦想的风格,“玩具化”正是“旅法师”主要权柄外一个微不足道的添头,可以将有机的无机的,有生命的无生命的东西,变成天使手里可以随意决定命运的小玩具。
“算了,风险太大。”
梅迪奇否定了罗曼的提议,望着大雨思考了一会,不禁感叹道。
“你毕竟不是祂,也比不上伯特利·亚伯拉罕。”
听到老大堪称冒昧的发言,屋子里其余的“战争之红”瞬间绷紧神经,短短几秒脑子里已经想好了好几套用来安抚安布罗休斯殿下的说辞。
血族侯爵的头埋得更深了,血红的眼里闪烁着名为期待的光。
他即使受到羞辱也不敢和“战争之红”的首领争辩,反倒还顺从对方的意思继续,并不意味着他没有脾气。
相反,这些帝国实际上的边缘人预备军,也时常期待着帝国内部最大的两个派别,两个看似十分紧密,但又最被人怀疑暗存隔阂的团体公开争斗,好为他们的上位腾出位置。
“确实,我和老师无法相提并论。”
可惜,罗曼只是淡淡扫了梅迪奇一眼,便将目光也投入了大雨,祂的反应令所有人失望了。
“伯特利毕竟是伯特利,一个配得上‘万门之门’称号的天才,一个真正的追逐星辰光芒的英雄,而我,只是个凑巧得到老师赏识,在无形命运中受到好运一次眷顾的庸人。”
“梅迪奇,忘了所罗门帝国时期你拥有的那些优待吧。”
“我们现在失去了绝大部分的盟友,只能孤军奋战,没有那么多后援可以让你继续在战场上一往无前,只用在意刀下首级的多少,而非消耗的补给分量。”
“这不是总决战,我们拿不出太多筹码给你挥霍。”
梅迪奇认真的点了点头,讲了个不好笑的冷笑话。
“除非我能把小崽子抓回来。”
“除非你把小崽子抓回来。”罗曼面无表情地点头。
要是能获得某个乌鸦小屁孩的帮助,这场战争也就称不上战争,连算成游戏都勉强。
“那就不需要想那么多。”梅迪奇忽然转身,走向了布满地图和高地王国绝密情报的案牍。
这些都是随着高地王女的求救信一并寄给乌洛琉斯教皇的示好。
“你把我和我的亲军传进去,艾维尔率领剩下的部队,让安提柯负责侧翼,就算是强攻,五个天使,五万头猪也足够在我烧烂高地首都前攻破屏障,拦下闻风赶来的叛徒们的杂牌军。”
地图上,标有查拉图、埃德蒙、艾维尔、“圆月”等两个血族天使的名号的标头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花体写下的高地,几乎将整个星星高原围得水泄不通,而更远处还有因蒂斯、弗萨克等单词,最外围的鲁恩则被打上了稍浅一些的红色,意味名义上属于奥古斯都的军队无法在第一时间赶来。
“别忘了考虑叛徒们亲自下场,我们不能放着造物主一个人冒险。”
“祂们也配?”梅迪奇习惯似的反驳了罗曼的观点,才稍作沉吟,认真考虑了下战局发展的可能性,“好吧,是有点危险,那我们只能动作更快,不给祂们反应的时间。”
说着,祂重重点了下地图上的星星高原方位,不甘道。
“打下来,不能占领。”
“是的,不能占领,我们赌不起,现在扩大帝国的疆域,只会让北大陆狗急跳墙。”
罗曼做好了准备,资深“旅行家”当然不需要依赖地图定位,浏览线条平面化的地理布局也只是出于某种凡人时期保留下的习惯,算是一种舒缓紧张的心理暗示。
“草,要是祂还在就好了。”
梅迪奇握紧拳头,心思杂乱间,摸向了挂有水晶吊坠的耳边,这是祂最近养成习惯,就像被“诡秘之神”传染,染上了一两个来源不明的脏话口癖的习惯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了祂日常的一部分。
“通知芙兰,让祂代替祂弟弟领军,安提柯去配合主,以防万一。”
良久后,军帐外的雨渐渐变小了,破晓即将扫清顽固的黑暗,大军统领才下达了新的指示,负责传令的“战争之红”微微颔首后即刻消失,随着传送不知去了哪里。
祂侧过身,没好气的瞪了眼仍像个木桩子一样愣在帐篷里的血族侯爵,斥骂了一句。
“你的耳朵和你的年龄一样,活太久了退化了吗?”
“去告诉奥尔默,让祂进攻!”
随后,目视着血族侯爵大气不敢喘,怎么来的怎么滚回去,梅迪奇又看向罗曼,这次表情有些严肃。
“敢拼命吗,老东西?”
罗曼笑了。
“你说呢,小子?”
两位黑暗年代便行走于大地的天使大笑嬉闹着,像是回到了最无忧无虑的那段时间。
梅迪奇用力拍打着罗曼的肩膀,硬是把羸弱的“旅法师”砸了个踉跄。
祂英俊的脸庞因笑容而显得狰狞,言语又透露着他人绝不敢相信会是梅迪奇这个东西能说出的宽慰话。
“放心,也不会那么拼命,大蛇会照顾我们的,我走之前专门找祂要了不少好运。”
“嘿,祂压箱底的那点东西这回都让我拿过来了。”
你确定不是抢?
这不好笑的俏皮话听的本在微笑的罗曼脸颊肌肉不自禁抽搐,祂都能想象到可能的真实情况。
呵,可怜的乌洛琉斯……
……
嚓……呼……
火柴点燃了烟草,某个阿蒙坐在石头上抽着烟,身边是穿着因蒂斯军装的大头兵,白裤子、红上衣,一个还好,一群凑一块,活像一锅煮熟了的龙虾。
这让阿蒙很容易想起小时候“诡秘之神”曾讲给祂的,一种属于老一辈古老故乡的特产美食。
当然,阿蒙绝不会承认“诡秘之神”是和祂父亲一样的老一辈就是了。
“我们这次是要打哪,高地吗?”
可惜急行军每个士兵只能携带最低限度的私人物品,即使翻遍了整个连队,阿蒙也没能找出一块让祂满意的单片眼镜,只能暂时让自己的标志性物品暂时缺席。
被祂问到的因蒂斯士兵是个特里尔人,言行举止间带着特里尔看外省人天然的优势感,
“问这么多干嘛,鬼知道上面要把我们扔到哪?”
他们的祖国和鲁恩佬刚刚瓜分了帕斯,按理来说,黄金和香料没运完之前,本国舒舒服服躺在庄园里的大老爷们不该着急下一场战争,可是现实就是这么操蛋,特里尔士兵还没休息一个月,连长突然宣布一场针对高地的战争又来了,强令他们离开抢来的温暖床铺和温顺的土着女人,去荒野上抱着钢枪睡觉。
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这只阿蒙也不着急,狡黠的笑了笑,从怀里抽出一根和嘴上叼着的牌子完全不同的香烟,塞进了大头兵嘴里。
下一刻,得到了香烟的大头兵同样露出了笑容,捏着右眼眼眶,有样学样的,也抽出一根香烟,塞给了下一个人。
很快,当这个只剩不到一百号人的连队的连长从营里回来,突然发现自己手下的士兵人人都不顾军事条例,在野外行军时点上了烟,甚至在营地中央,还撑起了一口不知道从哪抢来的大锅,里面煮着东西,肉味飘香。
连长先是愣了一会,对着锅里看不清具体形状的肉咽了咽口水,然后才强捏出一副严厉的神情,朝他其实根本看不见具体的阴影里,大声呵斥道。
“你们在干什么?”
“这不是城市,不是只有土着废物的窝窝,你们发什么疯!”
“快把火灭了!”
他算着肉香,大概是能吃了。
若要放在平时,一番大吼下去,所有士兵都会乖乖听话,可今天并没有一个人理会连长。
营地里席地而坐的士兵们无视连长的惊愕和怒火,安静抽完了手里最后一口烟,同时熄灭烟蒂,然后整齐转过了头,一时间,将近上百双眼睛盯上了发火的军官。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连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但他已经无法行动了,像是受到了某种诅咒,变成了还能思考的雕塑。
所有的士兵站了起来,一块走向了连长身边,走出了阴影。
赤身裸体,鲜血淋漓,几十号人,其中不少人脸上泼洒着溅射上的鲜血,以连长征战多年的经验判断,那是亲手剜开脖颈才会溅上的痕迹。
他艰难转动眼球,终于看到了锅里煮着的东西……
连长想要尖叫,他叫不出来。
这时,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头,将他的脸蛋强硬转了过来,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对上了他的眼睛。
某个士兵换上了特伦索斯特第二帝国的军装,他身后更多的士兵也变戏法般凭空在裸体上盖上了一层层沾有血迹的他国军装。
这群死尸一样的军队仍是整齐望着连长,然后一起捏着右眼眼眶,弯了下腰,行礼一般。
就在连长认为死期将至时,他曾经的士兵们又古怪的转身而走,不再理会他,就像放弃了一块随处可见的垃圾。
夜幕静悄悄的,直到黎明。
荒野上,一声凄厉的惨叫打破了平静,一整个连队死了,一个疯子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