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妈妈还在挑选晚上佩戴的项链,听到开门的声音,转头打了个招呼。
“小陈挑好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缘故,陈韶从试衣间里走出时面色明显苍白了很多,他并没有穿着礼服,而是拎着一个布袋子走了出来。
“这袋子挺好看啊,比我前些年买的那些个包都有设计感。”小宝妈妈说着回头白了丈夫一眼,“试衣间里还有这个?”
陈韶笑了笑:“问衣柜里的小精灵要就行了,她们挺好说话的。”
略微寒暄几句,陈韶走到香水柜旁边,伸手打开柜门。
啪的一声,一张硬质卡片掉在了地板上。
【如果您并未与孩子们一起出行,请牢记,选择正常的香水。】
陈韶弯腰把卡片拾起,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然后才放回了香水柜中。
“不正常”的香水会给独身游客带来危险,所以便雅悯王子才会那样提示他?
不对,这张卡片就光明正大地放在这里,一打开就能看见,没有任何隐藏的意思,没必要再意味不明地强调一次,所以大概率是其他意思。
这些念头在陈韶脑海中转了几圈,他随手捞起香水瓶边上的签子,仔仔细细地看过去。
[前调:佛手柑
中调:雪松
后调:麝香]
[温和内敛的绅士一向是公主们的梦中情人]
他又翻了几个签子,都是类似的格式,内容也大差不差,主打一个拉皮条,只有少数几瓶只是对香水本身味道的描述。
从签子上来看,没有什么不正常的。
陈韶把这几瓶单独拿出来,又打开最开始那瓶,在瓶口上方轻轻扇动着闻了一小会儿。
好像没什么问题。
他又打开几瓶,除了味道有所变化外,全都显得普普通通。
陈韶沉思片刻,回头看那一家三口,小男孩和当爹的已经无聊地开始打哈欠了,当娘的还兴致勃勃地挑着珠宝。
或许,他应该等孩子们不在的时候再来挑选一次。
想到这里,陈韶放下手上的香水瓶,转而去看那四瓶描述独特的。
一瓶号称海水味道,其实淡到几乎闻不出来。
一瓶则是浓到让人打喷嚏的程度,有人闻到可能会当场过敏。
一瓶是高浓度的黑胡椒味儿,陈韶觉得这种东西往身上喷无异于自己给自己抹烧烤蘸料。
还有一瓶刺激得就好像正月初一刚放完鞭炮的广场——一股浓郁的硫磺味,还带着些微的酒香。
陈韶几乎是下意识排除了最后一瓶。
在《谜语》中,那杯毒酒可是溅在马身上、就把马给毒死了的。
而第一瓶……如果每个人身上都有浓郁的香气,那不涂香水的反倒更加凸显出来了。
放下香水们,陈韶又陪着那家人挑选了一会儿配饰,就告别离开。
下午五点钟,他趁着孩子们都在餐厅的时候再次来到五层。
出人意料的是,衣帽间里有人。
“这个有……这个也有……”近乎疯狂的呢喃从紧闭的试衣间里传来,陈韶不需要细想就知道对方遭遇了什么——礼服上的污渍。
他面不改色地转身离开,在观景台上找了个位置坐下。
过了十几分钟,一个满头大汗的男人穿着一身背心短裤跌跌撞撞跑出来。
他对上陈韶的视线,猛地一停,下一刻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大步冲了过来。
他想要自己的礼服。
陈韶暗自叹了口气,有种“终于来了”的感觉,但还没等他动手,男人就在离他七八步远的地方直接跪了下去。
“大佬!帮帮忙吧!”
陈韶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张了张嘴,难得有些茫然,又有点没能成功“反击”的失落。
“不是衣服的问题。”陈韶揉了揉额角,说出自己的猜测,“说说吧,从你上船到现在……不,说说你进童话乐园到现在发生的事情。”
男人的确并非来自九华市。
他甚至不是明川省的人,而远在西北方的某个省,进“童话乐园”这种小孩子玩的地方也不过是和朋友打赌打输了。
据他所说,他在梦里也是乐得找不着北,但又觉得那种世界太虚幻,在他试图寻找刺激意外身亡之后,他就直接醒了。
……所以在梦中世界死亡也是苏醒的方式之一。
“但是完美世界不会出意外死亡吧?”陈韶疑惑道。
男人摸了摸后脖颈,冥思苦想了一阵:“从悬崖上摔下去,怎么也得死了吧?我刚摔下去,还没到底呢,就醒过来了。”
只要、或者说必须得觉得自己会死,才能“死”吗?
那对他大概是无效了。
陈韶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男人和其他三个独身游客是被沙滩上的惨状吓回房间的。
不同于颇具奇幻色彩的梦境世界,死的人可是实打实的,尤其是其中一个幸存的女生白着脸告诉他们,死的人里面有她前男友之后,那股惊悚感就更真实了。
“那些杯子会跳,还会张嘴,嘴里全是牙,那么尖……”男人回忆起来依旧觉得心惊胆战,“我们本来想去餐厅拿点东西回去屯着,结果老黄直接被它们咬了一口,血那个流啊……”
“你们那之后见过他吗?”
男人摇摇头:“没有……我们直接去房间了,太害怕了……本来是想一起住的,但是前台说我们不是一起的,必须分开住。”
他继续说。
他之所以对陈韶表现得那么怂,完全是因为他从门缝里看到了陈韶和便雅悯王子的对话,虽然只是一瞬,但会说话的天鹅也足够给人过于深刻的印象了。
而刚刚去试衣间换礼服,也是男人看了船票规则半天之后,壮着胆子来的,谁知道换了三个衣柜、二十多件礼服,每一件都有污渍,血红的颜色几乎把男人吓傻了。
陈韶右手食指轻轻敲击圆桌。
除了种族以外,他和男人最大的区别是,玫瑰花带来的污染早已被陈韶祛除,男人的污染却在【会咬人的杯子】的袭击下加重了。
确实不是礼服本身的问题。
“你说你换了二十多套礼服,全都脏了?”陈韶最后问,“脏了的礼服怎么处理的?留在试衣间了吗?”
男人点点头。
没救了。
如果没猜错的话,衣帽间那几条规则的本质含义是“不要把被污染了的礼服留在衣帽间内”,【脏了的礼服是正常的,不必更换】也是对的。
想明白这一点,陈韶又在心里叹了口气,给了对方一个可能存在的生路。
“去找前台的女船员,她叫亚莉克希亚。或许她能帮你。”
男人的眼神亮了起来,连忙谢过陈韶,像冲向陈韶一样冲向了楼梯。
陈韶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才站起来走回衣帽间。
他走进试衣间,打开衣柜,柜子里依旧是那些花里胡哨的礼服,但无论怎么看,都让人找不到哪怕一星半点的污渍。
随后,他摇着头回到了香水柜前,第二次打开了那瓶“绅士”香水。
果然,这一次,几乎是刚刚打开封口,陈韶就闻到了一股很浅的腐臭味道,和他小时候在院墙角落发现的麻雀尸体身上的味道几乎一模一样。
是尸臭。
他不由厌恶地皱起眉,把香水合好盖子放在一边,又拿起另外一瓶。
好消息是,有腐臭味儿的只占不到一半,而且都带有麝香、龙涎香和皮革这些成分,下次不闻也能分辨出;坏消息是,那四瓶里只有两瓶有问题,而剩下那两瓶……包括有酒味儿的那个。
陈韶深吸一口气,最终做出了决定。
临近午夜。
陈韶从睡梦中醒来,收拾整齐后离开了卧室。
甲板上的音乐声远远地传入了渡轮的大厅,是很符合场景的交响乐,能听得出来乐器很多,但并不显得杂乱,是相当欢快的曲调,其中却夹杂着微不可闻的女人的啜泣。
从大厅出去,能看到甲板上早已摆上了台子,那些黄铜乐器就放置在台面上,钢琴的黑白键无人自动,提琴们的琴弓也自我陶醉般演奏着乐曲,那四个倒霉游客站在离乐器最远的角落,其中一个壮硕的男人不住发着抖。
陈韶悄然走到附近,压低了声音:“你们看到了什么?”
三个人齐齐悚然一惊,和陈韶见过面、叫张久辉的男人连忙介绍,他们才放松了一些。
只有那个大概叫“老黄”的壮硕男人,好似什么也没听到似的,依旧蜷缩在角落,眼睛紧紧地闭着,耳朵也被自己捂了起来。
“他刚一出来就这样了。”张久辉咽了咽口水,“能救吗?”
救不了。
陈韶在心里这样回答,眼下却是又询问了一遍:“你看到了什么?放心,都是假的,人在极度恐慌的情况下会产生幻觉……等下了船,去医院就好了。”
老黄的眼皮颤动着,过了一小会儿,他小心翼翼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甲板的那个角落里,依旧是一片炼狱场景,他看见有人拿着自己的另一条胳膊、在破开的胸腔前滑动,每动一下就惨叫一次;三四个人的身体扭在一起,以一种奇异的姿态构成了钢琴的底座,那些琴键就是他们裸露的脊骨……
“你们看不见吗?”他立刻挪开视线,拼命寻求认同,却只能看见同伴们越来越惊恐的神情。
他们看不见。
只有我能看见。
为什么?
为什么只有我看得见?
他着魔似的把视线转了回去,看见那些乐器人脸上原本痛苦的神情逐渐变幻成一种难言的、奇异的渴盼。
因为……他们是人,人看不见怪物。
我看得见怪物……我……就是他们。
“哈……哈哈……”他蓦地笑起来,像是发出了萨克斯的蜂鸣。
陈韶看到他的皮肤上出现了实际意义上的古铜色,关节也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机械。
陈韶尝试打晕了他,但即使在昏迷中,变化也依旧发生着……
“转头别看。”
他在陈韶眼皮子底下变成了一支萨克斯,然后,自己挺直了身体,蹦蹦跳跳地加入了乐器的队伍。